时间,失去了意义。
靶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由钢铁和汗水构建的牢笼。
侦察连的士兵们,像一群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在这座牢笼里,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枯燥的、重复的劳作。
拆解。
结合。
黑暗。
光明。
然后再回到黑暗。
起初,靶场上还充斥着各种失败的噪音。
零件掉落的叮当声,找不到零件的烦躁喘息声,还有偶尔压抑不住的低声咒骂。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声音,渐渐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富有节奏的“咔哒”声。
密集,清脆,连绵不绝。
像无数只啄木鸟,在不知疲倦地,啄击着同一棵大树。
他们的大脑,已经放弃了思考。
他们的手指,因为长时间和冰冷的钢铁摩擦,已经变得红肿、麻木,甚至被尖锐的棱角划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血口。
但他们的动作,却在潜移默化中,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
肌肉,正在被强行写入新的记忆。
那种不依赖视觉的、纯粹的触觉记忆,像烧红的烙铁,一点一点地,烫进了他们的神经末梢。
……
陆承是第一个,达到唐宁标准的人。
当他第二次,蒙着眼睛,在五十八秒内完成全部分解结合时,唐宁终于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到一旁休息。
他扯下黑布,感觉眼睛被正午的阳光刺得生疼。
他甩了甩酸胀得快要断掉的手臂,走到靶场的阴凉处,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他没有休息。
他只是看着场中,那些依旧在黑暗中挣扎的战友们。
他看着王胖子,那双平时只会抓馒头的手,此刻正笨拙而又固执地,摸索着枪机的位置。
他看着陈冲,虽然脸上被汗水浸得一片狼藉,但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技术痴迷者的微笑。
他忽然明白了。
唐宁要的,不是他们的速度。
她要的,是他们的“专注”。
一种,在极度疲惫和枯燥中,还能保持绝对冷静和投入的、属于顶尖杀手的专注力。
这种专注力,比任何技巧,都更重要。
当它和肌肉记忆结合在一起时,就会产生……质变。
就在这时,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靶场的节奏。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在靶场外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团长和老军医张卫国,从车上走了下来。
团长看到场中那副“全员蒙眼拆枪”的诡异景象,眼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而老军医,则是彻底炸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一把就扯掉了一个士兵脸上的黑布。
“看看你们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
他抓起那个士兵红肿破皮的手,对着站在场边的唐宁,怒目而视。
“唐教官!我不管你有什么理论!你这是在虐待士兵!是在拿他们的健康开玩笑!必须马上停止!”
老军医的咆哮,像一颗炸雷,让整个靶场的“咔哒”声,瞬间停止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
唐宁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老人。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平静。
“张医生,”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嘈杂,“我问你,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上,因为手生的原因,排除一个枪械故障,比敌人慢了三秒钟。”
“结果,他的脑袋,被子弹打穿了。”
“那你告诉我,是他现在手上破这点皮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
老军医被她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我不是在跟你辩论。”唐宁的语气,冷了下去。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战争,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它比训练场上,任何残酷的训练,都要残酷一万倍。”
“我今天,让他们多流一滴汗,多破一块皮,就是为了让他们在明天,能少流一公升的血。”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因为这场冲突而停下来的士兵。
“训练,继续。”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立刻动。
老军医的到来,和他那番“爱护士兵”的话,像一剂催化剂,将他们心中积压了一上午的疲惫和委屈,都勾了出来。
他们开始犹豫,开始动摇。
或许……张医生说的,才是对的?
靶场上,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凝固的沉默。
团长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知道,这是唐宁自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次,最直接的……来自内部权威的挑战。
也是对她能否真正掌控这支部队的,最严峻的考验。
她会怎么做?
是用更强硬的手段去弹压?还是做出妥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唐宁的身上。
只见唐宁,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却带着一丝冰冷玩味的笑容。
“很好。”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眼前的局面,很满意。
她缓缓地走到靶场中央,从一个弹药箱里,拿出了两个东西。
两只……耳罩。
那种射击训练时,用来保护听力的、厚厚的隔音耳罩。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到了那个被老军医“解救”下来、此刻正一脸不知所措的士兵面前。
她亲自,把那两只耳罩,戴在了他的头上。
然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继续吧。”
那个士兵愣住了。
戴上耳罩,他瞬间听不到老军医的咆哮,听不到周围任何的杂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面前的那堆零件,和唐宁那平静而又充满压迫力的眼神。
他下意识地,又重新拿起了枪。
唐宁没有停下。
她拿着更多的耳罩,一个一个地,走到那些动摇的士兵面前。
沉默地,坚定地,为他们戴上。
她在用一种无声的、却无比强硬的方式,告诉每一个人——
外界的任何声音,都是噪音。
医生的劝告,是噪音。
你们内心的动摇和委屈,也是噪音。
在这里,唯一有意义的,只有我的命令,和你手中的枪。
当她走到铁牛面前时。
那个昨天还带头闹事的壮汉,看着递到面前的耳罩,忽然眼圈一红,主动从她手里接了过去,自己戴上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唐宁一眼。
然后,他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分解结合之中。
最后,靶场上所有的人,都戴上了耳罩。
那个被所有人当成救星的老军医,还在一旁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
但再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靶场,重新恢复了那种奇特的、富有节奏的“咔哒”声。
甚至比刚才,更专注,更纯粹。
老军医张卫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
他所有的权威,他所有的好意,都被那个女人,用两只最普通的耳罩,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隔绝了,甚至……羞辱了。
团长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张啊……”
“看到了吗?”
“有时候,对一个真正的战士来说,最大的仁慈,就是……排除掉所有不必要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