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穿透单薄的衣物,刺进皮肉,钻进骨髓。
林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S市午夜湿滑冰冷的街道上。
雨水模糊了视线,霓虹灯在流淌的水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扭曲、妖异的光斑,如同地狱入口摇晃的磷火。
君悦酒店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那充斥着背叛、暴力和血腥气息的房间,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却又像烙铁般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个画面都在雨中反复播放,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家?
那个顶楼的出租屋?
那里早已没有等待的灯光,只有腐败的食物、冰冷的戒指盒和令人作呕的回忆。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迷宫,所有的路标都已失效,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
他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绝望的洪流裹挟着,在城市的血管里随波逐流。
最初几天,他还有一点残存的本能,像幽灵般游荡在24小时便利店的强光下,用身上最后一点现金买最便宜的劣质白酒。
刺鼻的液体灌入喉咙,像吞下燃烧的火炭,灼烧着食道和胃壁,带来短暂的麻痹和灼热的晕眩。
酒精像一把钝刀,试图切断那根连接着痛苦回忆的神经。他蜷缩在ATM机的隔间里,在桥洞下散发着尿臊味的角落,在凌晨空旷公园冰冷的长椅上,抱着酒瓶,像抱着一个冰冷的、畸形的婴儿。
意识在灼烧和冰寒的交界处沉浮,世界变成模糊晃动的色块和噪音。
只有在彻底醉死过去的短暂片刻,才能获得片刻的、死寂的安宁。
钱很快耗尽了。
饥饿像一头苏醒的野兽,用尖锐的爪子撕扯着他的胃。
他翻找过垃圾箱,在散发着馊臭的残羹冷炙里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酸腐的味道刺激着喉咙,引发一阵阵干呕,但更强烈的求生欲(或者仅仅是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恶心。
他学会了在餐馆后巷的潲水桶旁等待,学会了分辨哪些垃圾桶里的面包可能还没完全发霉。
尊严?
那曾是他在磐石科技、在物理公式里努力维护的东西,如今像一件被雨水泡烂的破布,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
城市的光鲜亮丽与他无关。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酒精、汗水和垃圾混合的刺鼻气味。
路人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好奇或同情,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警惕和驱赶。
保安像驱赶野狗一样呵斥他离开便利店门口;衣着光鲜的情侣捂着鼻子快步绕行;连街边乞讨的老人,看到他靠近,都会下意识地把破碗往怀里收了收。
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异类”,一个被文明社会放逐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染物。每一次被驱赶,每一次被嫌恶的目光扫过,都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再剜下一块肉。
他不再愤怒,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麻木。
是啊,他本就是多余的。
从那个充满暴力和绝望的童年开始,他就该被遗弃。
余春晓的光,母亲的嘱托,奶奶的牺牲……她们都错了。
他根本不配被保管,不配拥有光。
他只是一块注定要沉入泥沼的顽石。
酒瘾像附骨之疽,深入骨髓。
没有钱买酒,痛苦和空虚就会像无数只蚂蚁啃噬他的神经,让他浑身颤抖,冷汗淋漓,比饥饿更难熬。
他开始变卖身上所有能换钱的东西。
那件穿了多年的旧外套,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时,换来了半瓶劣质的二锅头。
最后,连脚上那双早已破洞的旧运动鞋也脱了下来,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换来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小瓶刺鼻的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
喝下去。
烧灼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火。
意识迅速模糊,世界开始旋转、倾斜。他踉跄着,一头栽倒在一条背街小巷湿漉漉的垃圾堆旁。
污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子,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他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抱紧自己。雨水混合着污水,从他脸上流下。
为什么活着?
为了什么活着?
还有谁……记得他?
没有答案。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仿佛看到母亲躺在血泊中的脸,看到奶奶佝偻着消失在雨夜的身影,看到余春晓在火车窗后用力比划的手势,看到李薇在奢华酒店房间里惊恐哭泣的脸……最后,所有的面孔都扭曲、模糊,只剩下父亲那张醉醺醺的、带着暴戾和毁灭的脸,在黑暗中对他狞笑。
“废物!……没用的东西!……跟你妈一样!……”
父亲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在他耳边清晰地咆哮。
他猛地捂住耳朵,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不!他不是!他不是父亲那样的人!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赶那可怕的声音和幻象。
掌心传来一点坚硬的触感。
是那颗“晚霞”玻璃珠。
他一直紧紧攥着它,即使在烂醉如泥、意识模糊的时候,也从未松开。
它被污泥和雨水包裹,冰凉依旧。林远摊开手掌,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一丝微光,看着掌心这颗小小的珠子。
雨水冲刷着它,洗去污泥,露出晶莹的质地。
中心那缕金红的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微弱却无比固执的伤痕。
攥紧它……感觉它的硬……
它不能帮你打跑坏人,但它能提醒你,你手里还握着一点东西呢……
余春晓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风,穿透了父亲狂暴的幻听和酒精的迷雾,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是啊,他手里还握着一点东西。
不是拳头,不是毁灭,只是一颗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珠。
这是他仅剩的、没有被这肮脏世界彻底污染的东西。
是春晓留给他的星星碎片,是母亲和奶奶用生命在他掌心刻下的最后一道印记。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漆黑的夜空被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撕裂!
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大地劈开的炸雷!
“轰隆隆——!!!”
雷声如同巨神的怒吼,在狭窄的巷弄间疯狂回荡,震得林远耳膜刺痛,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紧接着,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以倾天覆地之势疯狂砸落!
不再是之前的冰冷钢针,而是狂暴的、密集的、如同天河决堤般的洪流!
雨水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蜷缩的身体上,瞬间将他彻底浇透,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世界在狂暴的雨幕中彻底扭曲、消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饥饿、寒冷、路人的厌恶更甚!
那是面对天地之威时,渺小生命最本能的、刻入基因的恐惧!
他像一个被剥光了扔在荒野的婴儿,暴露在雷霆的怒视和暴雨的鞭笞之下,无处可逃!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原始恐惧的嚎叫,猛地从污水中弹跳起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赤着脚,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野鸟,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小巷,冲进了更加狂暴的、白茫茫一片的雨幕之中!
去哪里?
哪里是安全的?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在驱使着双腿疯狂奔跑。
高楼、街道、车辆、行人……所有文明的造物都在暴雨和雷霆中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模糊晃动的、充满威胁的背景板。
冰冷的雨水呛进他的口鼻,脚下湿滑的路面让他不断踉跄、摔倒,又挣扎着爬起。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地面上擦破,鲜血混着泥水淌下,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恐惧!灭顶的恐惧!
跑!
跑!
离开这雷霆的审判!
离开这冰冷的鞭笞!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像要炸开,双腿如同灌满了铅。
意识在恐惧和体力的极限边缘模糊。眼前,城市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荒芜、更加黑暗的所在——废弃的厂区。
巨大的、生锈的钢铁骨架在闪电的瞬间照耀下,如同远古巨兽的残骸,狰狞地指向漆黑的天空。
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废墟之上,像等待吞噬的怪兽。
就在这无边的荒凉和恐惧中,一个黑黢黢的、半塌的水泥洞口,如同大地的一道隐秘伤口,突兀地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
防空洞!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混乱的意识!
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源自生命最深处、最原始的本能!
那里!那里是安全的!
那里隔绝风雨,隔绝雷霆,隔绝所有想要伤害他的东西!
那是他童年时唯一的避难所,是余春晓递给他星星的地方!
是记忆里……唯一能称得上“安全”的角落!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受伤野兽,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个洞口狂奔而去!
拨开洞口疯长的、被雨水打得匍匐在地的野草和锈蚀的、冰冷的铁丝网,矮身,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
洞内瞬间隔绝了外面毁灭般的暴雨和雷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浓重的土腥味、霉菌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渗入骨髓的阴冷,紧紧包裹上来。他背靠着冰凉刺骨、粗糙不平的水泥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身体里最后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
外面,是末日般的雷暴。里面,是坟墓般的死寂和寒冷。
他顺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满是尘土和碎石的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阔的洞壁间激起微弱的回响,显得格外孤独和诡异。
他摸索着,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颗“晚霞”玻璃珠。
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坚硬的存在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之物。
他把它举到眼前,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指尖能清晰地描绘出它光滑的轮廓,感受到中心那缕金红纹路的微微凸起。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寒冷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钻进他的四肢百骸,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沉浮。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簇摇曳的烛光,看到了余春晓在烛光下画画时专注的侧脸,听到了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看……像不像……倒过来的星空?……灰尘的星空……”
“攥紧它……感觉它的硬……”
声音遥远而清晰,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带着微弱的暖意,却又像锋利的冰锥,刺穿着他此刻冰冷绝望的现实。
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像一颗被世界遗弃的、冰冷的顽石。
身体的热量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
只有手心那颗紧紧攥着的、名为“晚霞”的玻璃珠,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体温,像茫茫宇宙中一颗孤独旋转的、濒死的星辰,在绝对黑暗的深渊边缘,发出最后一点倔强而微茫的光。
洞外,暴雨依旧倾盆,雷霆在废墟上空咆哮。
洞内,死寂如墓。
一个被时代洪流彻底碾碎的小人物,带着他仅存的一点冰冷星光,蜷缩在记忆里唯一安全的角落,坠入了生命最深的、最寒冷的渊底。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