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拆开火漆,展开奏折。
开篇第一行,就是一串让他心头发沉的数字。
大明正德元年,国库岁入,银二百五十万两,粮四百万石。
他记得很清楚,洪武年间,太祖皇帝留下的家底,岁入超过三千万石。
一百多年过去,岁入不增反减,缩水了近七倍。
再往下看。
大明在册户籍,九百余万户,口近六千万。
一个拥有六千万人口的庞大帝国,一年的财政收入,竟然只有区区二百五十万两白银?
朱厚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奏折的纸面上划过。
他想起了昨天那个叫罗晓瑶的小宫女。
河间府遭了水灾,颗粒无收,知府却上报“风调雨顺”。
百姓交不起税,只能卖儿卖女。
一个河间府如此,那整个北直隶呢?整个大明呢?
奏折上继续写着。
“国朝税制,一体两面,曰户税,曰丁税,以户为单位征缴……”
朱厚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以户为单位?
他一个现代历史学家的灵魂在咆哮。
这是多大的漏洞!
一个家里只有三亩薄田的农夫,是一家一户。
一个坐拥良田万顷,奴仆成群的士绅大族,也是一家一户。
他们交的税,竟然相差无几。
奏折后面的内容,印证了他的猜想。
“天下田亩,十之七八,归于宗室,藩王,勋贵,官绅之手,然其多有免税之特权……”
“余下十之二三,耕者愈少,税负愈重,百姓不堪其苦,多有破家流亡者。”
奏折的最后一页,是一份附录。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大明各地的藩王,以及他们名下的田产数量。
福王,名下田庄八十万亩。
潞王,七十二万亩。
瑞王,六十五万亩……
这些名字,都是他朱家的血脉,是他的叔伯兄弟。
他们什么都不用干,生下来就坐拥万贯家财,侵占着国家最肥沃的土地,却不用给国家交一文钱的税。
他们就像是一群趴在大明这条巨龙身上,贪婪吸血的巨大蛀虫。
而那些真正为这个帝国耕种、劳作、流血流汗的百姓,却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
朱厚照胸中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他想起了养心殿外那个哭泣的宫女,想起了辽东前线那些缺衣少粮的士兵,想起了奏折里那个冰冷的二百五十万两。
“混账!”
他猛地一拍桌子,御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整本奏折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就是他的大明!
一个从根子上就已经开始腐烂的王朝!
再雄才大略的皇帝,再勇猛无敌的将军,也撑不起一个被蛀虫啃空的国家。
什么建州女真,什么瓦剌鞑靼,都只是皮癣之疾。
这些盘踞在帝国心脏的藩王和士绅,才是真正要命的绝症!
不治不行。
朱厚照在殿内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
必须改!
这祖宗之法,不变不行了!
清丈天下田亩!
按亩纳税!
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名下有多少地,就得交多少税!
他知道,这个念头一旦说出口,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整个天下的藩王,整个朝堂的文武,有一个算一个,都将是他的敌人。
这比跟建州女真打一仗,要难上一万倍。
可他偏要做。
这帮蛀虫,简直是在刨大明的祖坟,不把他们连根拔起,这大明迟早要完犊子。
朱厚照停下脚步。
他重新走回御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朱笔。
写了几个字,他又停下。
这件事,不能由内阁来办。
刘健那些人,本身就是士绅集团的代表,让他们去查自己的田产,无异于与虎谋皮。
必须用一把最锋利,也最没有牵挂的刀。
“来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寒意。
殿门被推开,曹正淳的身影滑了进来,跪伏在地。
“奴才在。”
“朕,有一件差事要交给你去办。”朱厚照从御案后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曹正淳把头埋得更低了。
“请皇爷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朱厚照将那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宣纸,递到他面前。
曹正淳双手接过。
纸上只有一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彻查天下藩王,官吏,名下田产几何。”
曹正淳看到这行字的瞬间,整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从太子到天子,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位小爷。
可这一刻,他发觉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什么斗鸡走狗,什么顽劣不堪,全都是伪装!
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天子,隐忍了这么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要捅破天!
查藩王,查百官。
这是要和全天下的权贵为敌啊!
这是要削藩!
这是要把那些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连根拔起!
曹正淳的心脏砰砰狂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很清楚,这是天大的凶险,也是天大的机遇。
办好了,他曹正淳,他东厂,便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从此圣眷不衰。
办砸了,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更清楚,自己这些年,仗着权势也置办了不少家业,京郊的良田,城里的铺子,哪一样经得起查?
可他没有选择。
或者说,他必须做出选择。
电光火石之间,曹正淳做出了决断。
对自己不狠,地位不稳!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脑门和金砖地面碰出“咚”的一声闷响。
“皇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此事,奴才去办!”
“奴才恳请皇爷,要查,就先从奴才查起!”
他抬起头,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奴才在京中房产三处,京郊良田八百亩,还有几间不起眼的铺子,所有地契房契,明日一早,奴才便亲手呈到养心殿!”
“奴才先把自己剥干净了,再去剥那些王爷和大人们的皮!”
“若有半句虚言,叫奴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养心殿内,一片死寂。
朱厚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状若疯魔的曹正淳。
他要的就是这股狠劲。
一个对自己都下得去死手的人,才能替他去办这件要得罪全天下的事。
许久,朱厚照才缓缓开口。
“好。”
“朕,就从你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