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善”，并非赞许，亦非认可，而是如同刑官最终落下的判签，冰冷，漠然，不容置疑。
宣告着炼狱的真正开启。
云绾残存的、因那一声“不悔”而短暂燃烧的意识，还未来得及沉入自我保护性的昏迷，便被一股更加恐怖、更加根本性的力量彻底攫取、贯穿！
那道由无尽冰冷寒光凝聚而成的、蕴含着无情大道法则本源的冰蓝色符文，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绝对律令，又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泯灭与重塑的双重意志，精准无比地刺入她毫无防备、早已脆弱不堪的神魂最核心！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终于冲破了云绾死死咬住的牙关，撕裂了苦海岸边死寂的空气，却又迅速被呼啸的罡风吞没。
那不再是肉体的痛苦。
肉身的剧痛，丹田的破碎，灵力的流失，罡风的刮骨，与之相比，简直如同蚊蚋叮咬般微不足道！
这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的、最残酷的撕裂与煅烧！
仿佛有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粗暴地探入她的意识深处，将她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感知、甚至构成“自我”认知的最基本碎片，都蛮横地撕扯出来，暴露在那冰蓝色符文的绝对冷光之下，进行着最残酷的审判与淬炼。
是幼时在破庙饥寒交迫，与野狗争食半块发霉的饼饵，那馊臭的味道和活下去的渴望…… ——符文冷光扫过，那味道、那渴望瞬间变得模糊、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是那双紫色的、如同天神般降临的眼眸，向她伸出手时，那一刻几乎停止心跳的震撼与卑微的感激…… ——冷光如同冰水泼下，将那震撼与感激冻结、封存，剥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一幅冰冷的、无关紧要的画面。
是初学瑶光笔迹，手腕酸痛至颤抖，却因他路过时偶然一瞥而暗自雀跃的傻气…… ——雀跃的情感被强行抽离，只剩下手腕酸痛的物理记忆，旋即也被淡化。
是无数个深夜，对着水镜练习那抹轻愁的神态，练习到眼泪直流却不敢停下…… ——眼泪的咸涩感消失，那抹强挤出的轻愁神态被分解、解析，然后作为无用的冗余数据，被冰冷地标记、准备剔除。
是他赐下那枚白玉簪时，心中那点可悲的、自以为特殊的窃喜…… ——窃喜被瞬间蒸发，那枚玉簪的影像被单独剥离，与之后捏碎它的画面并置，然后一同被打上“已清算”的标签，投入即将被焚毁的废料堆。
是凝魄殿内，他冰冷的眼神，不耐的驱逐，和那句“无关紧要”…… ——画面清晰无比，甚至比当时更加清晰，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但预想中的心痛、委屈、愤怒却没有到来。冰蓝色的法则之力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正在一丝丝地、无情地剥离着与这些画面相关联的情感反应，只留下纯粹的事实记录。这个过程，带来的是一种更加空虚、更加诡异的痛苦。
是瑶光倚靠着他时，那份刺目的和谐与自己的格格不入…… ——嫉妒？羡慕？自惭形秽？这些情绪刚刚冒头，就被更加猛烈的法则冷光彻底扑灭、净化，只剩下两个依偎的人形轮廓，被归入“他人因果，无需关注”的类别。
是剖丹时那毁天灭地的剧痛，和灵力疯狂流失的冰冷空虚…… ——痛苦的感觉被奇迹般地减弱了，不是消失，而是被一种更高级别的、纯粹的、关于“损伤”和“能量流失”的冰冷数据所覆盖、所替代。
是捏碎玉簪时，粉末从指缝溜走的触感…… ——触感依旧清晰，但其中蕴含的决绝、释然、甚至那一丝微末的不舍，全部被抽空，只剩下“玉簪，粉碎，消散”这个物理过程的事实。
不仅仅是重要的节点，无数琐碎的记忆碎片也被翻搅出来——仙宫中一朵花的开落，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一次无人注意的日落，一件衣裳的触感，一种点心的味道……所有承载着细微情绪和感知的碎片，都被无情地扯出，在法则冷光下接受检视，然后绝大部分被判定为无用，彻底粉碎、湮灭！
“不…不要……”
云绾的身体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抽搐、翻滚，额头一次次撞上坚硬的石壁，留下新的青紫和血迹，她却毫无所觉。双手死死地抠抓着地面，指甲翻裂，鲜血淋漓，试图对抗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形容的酷刑。
那不是简单的遗忘。
而是剥离！
是将她之所以为“云绾”的那些最核心、最细微的情感联结、情绪反应、感知体验，硬生生地从神魂上撕扯下来，碾碎，焚毁！
如同将一幅色彩斑斓、蕴含了无数故事与情感的油画，强行用冰冷的溶剂洗去所有颜色和笔触，只留下苍白冰冷的画布本身。
这个过程带来的痛苦，远超肉身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撕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都在被单独的、反复的煅烧、冷冻、剥离、审视。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浮沉，时而清醒地体验着每一丝剥离的剧痛，时而又被抛入混乱的记忆漩涡，经历着过往的重演与扭曲。
她看到凌苍的脸在眼前放大，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属于她的倒影，她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悸动，下一秒，那倒影和悸动便被冰蓝色的冷光无情击碎！
她看到瑶光微笑着向她走来，递给她一枚灵果，笑容温柔无害，她却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这寒意刚刚升起，就被法则之力判定为“无端情绪”，直接抹除！
她甚至看到了凡间早已模糊的父母面容，那一点深藏的、从未得到回应的孺慕之情刚刚泛起，便被连根拔起，彻底湮灭！
“啊啊啊——！！！”
她发出无声的嘶吼，眼球因剧烈的痛苦而向外凸出，布满了血丝，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泪腺的功能仿佛也被这无情的法则一同冻结、剥离。
整个淬炼过程，冰冷而高效，没有丝毫容情。
属于“云绾”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恐惧期盼……所有构成“人性”的复杂情感，都被视为阻碍接近绝对大道的杂质，被一丝丝、一缕缕地强行抽离、净化、焚毁。
她的神魂在这酷烈的淬炼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化为虚无。
但每当濒临极限之时，那冰蓝色的符文又会洒落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法则之力，勉强维系住她神魂最核心的一点本源不散，如同吊住性命继续用刑。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在这时间失去意义的绝地之中，那场针对神魂的残酷刑讯，终于逐渐接近尾声。
汹涌翻腾的记忆浪潮平息了，不再有新的碎片被翻起。那些被剥离了情感色彩的记忆画面，如同褪色的黑白照片，变得模糊、遥远、无关紧要，被随意地堆砌在意识海的某个角落，蒙上厚厚的尘埃。
剧烈的痛苦开始如潮水般退去，不是消失，而是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麻木与空虚。
云绾停止了挣扎和抽搐，如同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破旧娃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一动不动。
她的眼神空洞地睁着，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痛苦，没有迷茫，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两面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却空无一物的冰镜。
呼啸的罡风依旧刮过，却似乎不再能轻易在她身上留下新的伤痕。极致的寒意依旧弥漫，却仿佛不再能侵入她的体内。
那枚冰蓝色的无情道符文，已然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神魂最核心的位置，缓缓旋转着，散发着冰冷纯粹的法则波动，如同一个绝对冷酷的新核心，开始接管这具破败的身体和那片被清洗一空的意识海。
一种全新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开始顺着那枚符文，如同细微的冰流，缓慢地、一丝丝地注入她早已枯竭的经脉和丹田。
这力量所过之处，并未带来滋养与修复的舒适感，反而是一种更加深层次的、冻结一切的冰冷，将她残破的肉身、枯萎的灵脉，都向着一种非人非仙的、更接近冰冷法则之器的状态转化。
过程依旧伴随着细密的、如同冰针穿刺般的痛苦，但相比于方才神魂撕裂的酷刑，这肉身上的痛苦，已然可以忽略不计。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手指。
指尖触碰到身下冰冷粗糙的岩石。
触感依旧清晰。
却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冷的。
硬的。
仅此而已。
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脑海中，那些曾经让她痛苦、眷恋、不甘、绝望的过往，依旧存在。
却如同在看别人的故事，遥远，模糊，隔阂。
再也无法触动她分毫。
无情道基。
初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