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碧磷砂”的致命试探后，苏棠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内敛。她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恐惧、愤怒、不甘、以及那一丝被精心教导所引发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奇异求知欲——全都死死压入心底，如同覆盖在火山之上的厚重冰层。
她不再试图去揣测晏回春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那只会让她陷入无尽的猜疑和自我消耗。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两件事上：如饥似渴地吸收晏回春教授的一切知识，以及，更隐晦、更耐心地尝试掌控自身力量，探寻那心口蛊印的奥秘。
晏回春的教学并未因那次试探而停止，反而变得更加系统，甚至……愈发倾囊相授。他开始不再局限于《百草瘴疠录》，而是拿出了更多他私人收藏的、明显带有禁忌色彩的毒经孤本。内容从矿物动物毒素，延伸到蛊毒、咒毒乃至一些涉及神魂层面的阴损手段。
教学地点也不再局限于漱玉轩。有时，他会带她进入药谷深处那些守卫更森严、气息更诡异的地方——弥漫着七彩毒瘴的沼泽、种植着需要以鲜血浇灌的妖异植物的血圃、甚至是一座完全由寒冰砌成、里面封冻着各种奇异毒虫的冰窖。
每一次踏入这些禁区，苏棠都能感觉到心口的蛊印微微发热，仿佛在与周围的环境产生共鸣，同时也将一股更浓郁的寒意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动声色地承受着，默默记下每一处的地形、气息特点以及可能的危险。
她发现，在这些极毒之地，她体内的生机之力虽然会受到压制，但也变得异常活跃和敏锐，仿佛遇到了天敌的幼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毒，并非一味追求猛烈。”在一处不断滴落着腐蚀性黑水的钟乳石洞内，晏回春指着一株在毒水中安然盛放的、近乎透明的兰花，“至毒之处，往往伴生着绝妙的解药，或者……更精妙的毒。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阴阳互逆。真正的毒道大家，玩的是平衡，是转化，是于死境中窃取生机。”
他说话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苏棠。苏棠正凝神感受着那株透明兰花散发出的、既能中和毒水又能悄然麻痹神经的奇异香气，闻言心中猛地一动。
于死境中窃取生机……这话，像是在说毒，又像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眼前的毒草，但一颗种子已然播下。
* * * * *
日子在这种诡异的教学中流逝。苏棠的毒道技艺以惊人的速度提升，她甚至开始能独立配制出一些相当复杂的混合毒素。晏回春对她的进步似乎乐见其成，提供的材料也越来越危险。
然而，苏棠始终找不到真正能对付晏回春的方法。他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毒窟，寻常毒素对他根本无效，反而可能成为他的补品。而心口的蛊印，如同悬顶之剑，让她投鼠忌器。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晏回春让她尝试提炼一种名为“梦昙花”的致幻毒液。此花极其娇贵，采摘后需立即处理，否则药性尽失。过程中，晏回春似乎感知到谷口阵法又有细微波动，眉头一蹙，吩咐她自行完成提炼步骤，便匆匆离去。
显然，自从上次南疆蛊老的人试探后，这药谷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窥探者络绎不绝。晏回春外出的频率明显增高，每次回来，身上的血腥气和寒意都会更重几分，虽然极力掩饰，但苏棠通过蛊印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状态的起伏不定。
实验室里只剩下苏棠一人。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梦昙花”娇嫩的花瓣，指尖凝聚着微弱的生机之力，试图更清晰地感知毒液形成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就在毒液即将提炼成功的刹那，她心口那缕冰寒的蛊印突然异常地悸动了一下！仿佛被某种同源却更加阴邪的气息所引动！
与此同时，她指尖的生机之力也因为全神贯注而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峰值！
嗡！
一种奇异的感应产生了！
通过那悸动的蛊印和高度集中的生机之力，她竟然短暂地“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种玄妙的感知——“看”到了缠绕在蛊印之上，那属于晏回春的、冰冷而强大的魂息本质！
那魂息深处，并非纯粹的强大，而是充斥着无数斑驳的色彩——代表不同剧毒的诡异幽绿、暗紫、猩红……它们彼此纠缠、对抗、吞噬，维持着一个极其脆弱的平衡，而一股更加深沉的黑灰色死气，正如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这个平衡，试图将一切拖入彻底的寂灭。
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他体内就像一个战场，无数毒素与一股可怕的死气在疯狂厮杀！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在那斑驳魂息的深处，她隐约感知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与她自身生机之力同源的气息——温暖、甜蜜、充满生命力——那是他上次吸食她的血液后，未能完全消化、残留下来的“糖心”之力！
这丝力量似乎被他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既是缓解痛苦的良药，似乎也……微妙地干扰着那些毒素与死气之间的平衡？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计划，瞬间在苏棠脑海中成型！
如果……如果她能主动向他提供更多、更浓郁的“糖心”之力，不是通过血液这种直接但容易被吞噬的方式，而是通过某种更间接、更潜移默化的方式，比如……她情绪波动时散发的生机气息？
这会不会像在一锅沸腾的毒液中，投入一块看似能降温、实则可能打破微妙平衡的冰块？
加速那些毒素与死气之间的冲突？甚至……引动他体内那些可怕的毒素反噬自身？！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血液几乎逆流！
这太冒险了！一旦失败，或者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如何能“自然”地让他长时间、近距离地接触自己情绪波动的气息，而不引起怀疑？
她的目光，落在了手中刚刚提炼成功的“梦昙花”毒液上。这种毒液能让人陷入最深沉的幻境，放大内心最真实的渴望与情绪……
一个更加缜密、也更加危险的计划逐渐勾勒出来。
* * * * *
机会很快来临。
三日后，晏回春击退了一波不知来自何方的袭击，返回凝丹室时，脚步已明显虚浮，脸色白得透明，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让沿途花草瞬间凋零。通过蛊印，苏棠能感觉到他魂息内的平衡岌岌可危，那丝黑灰色死气前所未有的活跃。
他需要“药”来稳定状态。
果然，不久后，半夏送来指令，让她送去一份“宁神散”到凝丹室。这是常例，每当这时，晏回春都会让她在一旁侍药，或许是为了随时获取她身上散发的生机气息来缓解痛苦。
苏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平静地应下，去药房取了宁神散，然后，极其自然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几乎看不见的琉璃珠，指尖微一用力，将其捏碎。
一缕极其淡薄的、近乎无味的异香瞬间融入宁神散的气味中，消失无踪。那是她精心调配的，以“梦昙花”毒液为主，辅以几种能极微弱放大感官和情绪的药草萃取物。剂量被她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边缘，即便晏回春也极难察觉，尤其在他如此虚弱、急需“宁神散”安抚的时刻。
她端着药盘，一步步走向那座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凝丹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凝丹室内比以往更加凌乱，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股丹药炼废后的焦糊气。晏回春跌坐在蒲团上，背对着她，墨发散乱，白衣上溅着点点暗红，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先生，宁神散。”苏棠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将药盘放在他身旁的矮几上。
晏回春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伸出手，指尖冰冷得如同寒铁，甚至有些不稳地端起了药碗。
苏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即将饮下药散的刹那，他动作忽然一顿，猛地转过头！
猩红的眼眸如同最锐利的刀子，瞬间钉在苏棠脸上！
“你身上……”他鼻翼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危险的疑窦，“是什么味道？”
被发现了？！苏棠浑身血液几乎冻结！她强行稳住几乎要颤抖的身体，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吓到的慌乱和茫然：“味道？我……我方才在药房帮忙，或许沾染了其他药材的气味……”
晏回春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剥开她的皮肉，审视她的灵魂。凝丹室内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压力巨大。
苏棠甚至能通过蛊印，感觉到他体内狂暴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动，只要她有一丝一毫的异常，立刻就会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最终，晏回春眼中的疑窦似乎稍稍减退了一些（或许是他此刻的状态实在太差，感知力下降了），也可能是她身上的生机之气对他诱惑太大，他急需安抚。
他收回目光，不再说什么，仰头将那份掺了料的“宁神散”一饮而尽。
苏棠暗中松了一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药效发作需要时间。她如同往常一样，垂首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努力让自己散发出平和温润的生机气息，如同最无害的暖玉。
晏回春服下药后，似乎舒服了一些，闭目调息，周身的暴戾气息稍稍平复。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渐渐地，苏棠感觉到，晏回春的呼吸似乎变得比平时更深沉了一些。空气中那缕极淡的异香，似乎开始与他体内躁动的毒素以及他极力压制的痛苦产生某种奇妙的反应。
她小心翼翼地，通过蛊印感知着他的状态。
就是现在！
她开始极其缓慢地、细微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她不再刻意压制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孤独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依赖……她让这些情绪如同涓涓细流般自然流淌出来。
伴随着这些情绪，她那独特而诱人的生机气息，也变得更加浓郁、更加复杂，不再是单一的平和，而是夹杂着苦涩、忧伤、无助……仿佛无声的哭泣和倾诉。
这气息，对于此刻精神因药物而变得略微松弛、身体极度渴望安抚的晏回春来说，无疑是最极致、最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无意识地朝着她气息来源的方向偏了偏头。
苏棠甚至能感觉到，心口的蛊印微微发热，另一端传来一种近乎贪婪的吸吮感，仿佛他的魂息正在本能地攫取着她散发出的情绪生机。
她继续着这无声的“表演”，心中却冰冷一片。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布下以自身为饵的陷阱，等待着猎物一步步深陷。
时间一点点流逝。
晏回春的眉头渐渐锁紧，似乎陷入了某种幻象或情绪的漩涡。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苍白的脸颊甚至泛起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冷……”他忽然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脆弱得不像他，“……别走……”
苏棠心中一震，但立刻强行压下所有杂念。
突然，晏回春身体猛地一颤，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黑紫色的淤血！
噗——！
鲜血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竟然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起缕缕青烟！
他猛地睁开眼，眼眸中的猩红不仅未退，反而更添了几分混乱与暴戾！但他看向苏棠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占有，而是夹杂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扭曲的、仿佛透过她在看别人的痛苦！
“是你……都是因为你……”他声音嘶哑，猛地伸手抓住苏棠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眼中翻滚着苏棠看不懂的、积年累月的恨意与痛苦，“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他的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显然神智已被药物和旧疾搅得混乱。
苏棠吓得脸色惨白，手腕剧痛，但她心中却涌起一股疯狂的悸动——成功了吗？她要引发他毒素反噬了吗？！
然而，下一刻，晏回春猛地将她拉近，另一只手却并非攻击，而是粗暴地撕开了她肩头的衣襟！冰冷的唇狠狠贴上她温热的肌肤！
他又要吸血？！
不！和上次不同！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惩罚性的、绝望般的疯狂，吸吮的力道极大，带来尖锐的刺痛，仿佛要将她的生命连同那些引动他痛苦的情绪一起吞噬殆尽！
苏棠痛得几乎晕厥，同时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而通过蛊印，她感觉到他体内那混乱的战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注入了大量新鲜的、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糖心”之力，变得更加狂暴！各种毒素疯狂冲撞，那丝黑灰色死气也如同被激怒般剧烈翻腾！
“呃啊——！”晏回春突然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推开苏棠，抱着头蜷缩起来，周身气息彻底失控，冰蓝色的毒雾与黑灰色的死气交织着爆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凝丹室！
苏棠被狠狠摔在地上，肩头鲜血淋漓，头晕眼花。
她看着在毒雾死气中痛苦挣扎、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溃疯魔的晏回春，心中充满了恐惧，却也有一丝冰冷的快意。
她做到了！她真的撼动了他体内那可怕的平衡！
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死吗？还是……会彻底变成一头只知道毁灭的怪物？
无论哪种，似乎都预示着她的末路。
凝丹室内的毒雾越来越浓，视野变得模糊。苏棠感到呼吸困难，生机之力在自动抵抗着毒素的侵蚀，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之际，挣扎中的晏回春忽然猛地抬起头，一双完全被猩红和混乱吞噬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她。
那眼神，不再是人的眼神，而是属于濒死野兽的、最原始最疯狂的——
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