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山,有一片老坟地。不是规划整齐的公墓,是几十年、上百年下来,村里人自己找地方埋的乱坟岗。坟包挨着坟包,荒草比人高,有些年久失修,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偶尔还能看见朽烂的棺木茬子。老人常说,那地方“不干净”,太阳一下山,就阴气重,没事绝对不许往那儿跑。
尤其是,绝对不能踩塌别人的坟头,更不能碰坟里的东西。
这是村里孩子从小听到大的铁律。
我叫林夕,十六岁那年夏天,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疯玩,打赌谁敢天黑去老坟地转一圈。我那时逞强好胜,加上伙伴一起哄,脑子一热,拍着胸脯就去了。
那天天阴沉得厉害,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一点惨淡的星光。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山,风吹过高高的茅草和歪脖子树,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人在低声抽泣。四周黑影幢幢,每一个都像蹲伏着的怪物。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往里走,只想赶紧绕一圈完成任务。
越往里走,坟头越密,空气也越凉。那种冷不是普通的夜凉,是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我心跳得跟打鼓一样,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就在我快要走到深处时,脚下突然一空!
“咔嚓——”
一声脆响,我半个身子猛地陷了下去!碎砖烂木头硌得生疼。我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爬出来,回头一看,魂差点吓掉——我竟然把一座老坟给踩塌了半边!塌陷的窟窿里,黑乎乎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朽物的怪味扑面而来。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借着微光,我看到塌陷的泥土里,似乎半埋着一截东西——像是个小小的、黑红色的木盒子,一角都朽烂了。
坟里的东西!
奶奶的警告瞬间在脑海里炸响。我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连赌约都忘了,一口气跑回家,钻进被子蒙着头,抖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胡话连连。梦里全是那个黑窟窿,和那截小小的木盒子。爹娘只当我受了风寒吓掉了魂,请了村医来看,吃了药,烧慢慢退了。
但有些事情,从那天起就变了。
首先是我身上总是莫名发冷,尤其是后背心,像贴着一块永远化不开的冰。六月的天,别人穿单衣,我得套件薄外套才行。
其次,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不是错觉,是真的能感觉到。就在我身后,大概两三步的距离,不紧不慢。我走快,它也快;我停下,它也停。可我每次猛地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只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冷风刮过。
晚上睡觉更难受。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看不清脸,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股子土腥气和霉味往鼻子里钻。我常常半夜被冻醒,或者被那种被凝视的压迫感吓醒,打开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但那种感觉却久久不散。
我变得神经衰弱,脸色苍白,眼圈乌黑,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爹娘起初以为我读书太用功,后来觉得我不对劲,再三逼问,我才哭着把那天晚上踩塌坟头的事说了出来。
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去找了村里最年长的七叔公。
七叔公听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叹了口气:“娃儿这是撞克了(冲撞了亡灵),惹上不该惹的东西了。踩塌了人家的房子(坟),还惊扰了人家,那是债,得还。”
“怎么还?”爹急着问。
“找到事主,给人修好房子,赔礼道歉,送点香火钱粮,求得原谅,或许能送走。”七叔公磕磕烟袋锅,“就怕……年代太久,找不到正主,或者人家怨气大,不肯走啊。”
爹娘脸色惨白。我们根据我模糊的记忆,买了香烛纸钱、糕点果品,再次上了老坟山。好不容易找到那个被我踩塌的坟,坟头草都被我那天晚上踩乱了,那个黑窟窿还在,看着就瘆人。
我们清理了塌陷的砖土,尽量把坟包重新垒好。爹一边干活一边念叨:“老人家莫怪,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们给您修好房子,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
我们把供品摆上,点燃香烛,烧了大量的纸钱。我跪在地上,磕头赔罪,心里怕得要死,也后悔得要死。
仪式做完,下山的时候,我好像觉得身上轻松了一点,背后那阴冷的感觉似乎淡了些。
我们都稍微松了口气。
可惜,好景不长。
仅仅安静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那种被跟梢、被窥视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变本加厉!背后的阴冷更重,甚至带着一股明显的怨气。晚上,床边“站”着的那位,似乎离我更近了,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呼吸”带起的冰冷气流,那股土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我快崩溃了。
爹娘只好又去找七叔公。七叔公听完,眉头紧锁:“看来是没认对主,或者人家不肯收这点赔礼。怨气未消啊。”
“那……那怎么办?”
七叔公沉吟良久,压低了声音:“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找个懂行的,看看能不能‘送’走。不过这种事,伤阴德,一般人不敢接,得找那种专门处理‘脏事’的师傅,还得准备些特殊的东西。”
经过多方打听,爹娘终于从邻村请来了一位姓王的老师傅。王师傅约莫六十来岁,干瘦,话不多,眼神很亮。他一来我家,没怎么看我,先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我身上,特别是我的后背。
“是个老的,”他淡淡地说,“怨气不小,缠得挺紧。普通的送恐怕送不走了。”
我娘当时腿就软了:“师傅,求求您,救救孩子……”
王师傅摆摆手:“我试试看。准备三斤糯米,一只三年以上的大红公鸡,要活的,再要你们夫妻一人一碗指尖血。再去镇上买最好的香烛纸钱,要足量。”
东西很快备齐。王师傅让我坐在院子中间,他在我周围用糯米撒了一个圈,又画了些奇怪的符号。那公鸡被捆着脚放在一边,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安地扑腾着。
夜幕彻底落下。王师傅让我爹娘站在门口,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进来,不能出声。
院子里只剩下我,王师傅,还有……那个看不见的“它”。
王师傅点燃香烛,插在糯米圈外。然后他掐破公鸡的鸡冠,取了血,混合了我爹娘的指尖血,在一个碗里搅匀。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快速,听不清内容。
随着他的念诵,院子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冷!我背后的那种阴冷感几乎凝成了实质,像一块冰紧紧贴着我。
地上的烛火开始剧烈地摇曳,变成诡异的绿色!
王师傅猛地将碗里的血水朝我身后的空地泼去!
“嗤——”
仿佛冷水滴进热油锅的声音响起!空气中竟然凭空显现出一片淡淡的、人形的黑气!那黑气扭曲着,发出一种极其低沉、充满怨恨的呜咽声!
我吓得心脏骤停,几乎要晕过去。
王师傅脸色凝重,快速抓起一把糯米,混合着香灰,朝那黑气撒去,同时大喝:“尘归尘,土归土!阳间路断,阴司自有归处!何必纠缠一个小辈!这些香火钱粮,足够你上路了!”
他一边喝,一边将大量的纸钱抛向空中点燃。
纸钱燃烧的火焰居然是幽蓝色的。
那黑气在糯米和香灰的打击下微微散开,又凝聚,呜咽声更响了,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竟然顶着燃烧的纸钱,又要朝我扑来!
王师傅额角见汗,似乎也没料到这东西这么凶。他猛地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旧的铜钱,上面刻着符文,他用那铜钱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划,鲜血涌出,他沾着血,凌空画了一个符,拍向那团黑气!
“滚!”
一声暴喝!
那血符印在黑气上,发出“滋啦”的灼烧声。黑气剧烈地翻滚、扭曲,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充满无尽怨毒的嘶鸣,然后猛地散开,化作一缕青烟,伴随着那股浓郁的土腥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院子里的温度瞬间回升了。
烛火恢复了正常的黄色。
一切归于平静。
我瘫软在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王师傅长长舒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掌心还在滴血。他对我爹娘摆摆手:“暂时送走了。以后记住教训,那种地方,绝对不能再去了。这孩子体质可能有点敏感,最近一年,天黑少出门,去人多阳气旺的地方待着。”
我爹娘千恩万谢,封了厚厚的红包。
从那以后,我身后那种如影随形的阴冷感终于彻底消失了,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了。但我像是大病了一场,休养了很久才慢慢恢复。
我再也不敢去后山老坟地,甚至晚上走路都尽量避开阴暗角落。村里关于老坟地的禁忌,我比谁都记得牢。
只是偶尔,在极深的夜里,如果窗外风声特别凄厉,我还是会下意识地惊醒,缩进被子里,仔细聆听。
那片被踩塌的老坟,后来爹娘又特意去彻底修缮了一次,烧了更多的纸钱。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招惹了,即使送走了,那份恐惧和教训,也会像一道无形的伤疤,永远烙在生命里。王师傅掌心那道用铜钱划出的血口子,和我那天晚上踩塌坟头时听到的“咔嚓”声,时不时还会在我梦里交错回响。
真实的世界里,或许没有青面獠牙的鬼怪,但那些代代相传的禁忌背后,谁又能说,完全没有一点我们无法理解的、冰冷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