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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九七五年的最后一天,寒潮似乎也懂得人情世故,稍稍收敛了它的凛冽。傍晚时分,部队大院里早早亮起了灯火,食堂临时改成的联欢会场更是人声鼎沸,暖意融融。屋顶拉起了红红绿绿的彩带,主席台前挂着“欢庆元旦,喜迎新年”的鲜红横幅,几盏度数不低的白炽灯泡把整个空间照得亮堂堂的,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廉价雪花膏的甜腻,还有属于年轻战士和家属们特有的蓬勃朝气。

苏清沅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枣红色灯芯绒外套,里面是干净的白色高领毛衣,乌黑的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安静地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手里捧着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温热的药茶。这是她特意为今晚准备的,加了黄芪和红枣,益气固表,正好抵御这室内人多气浊的环境。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得体的微笑,目光平静地扫过会场里热闹的人群——战士们围坐在一起起哄让班长表演节目,家属们抱着孩子低声交谈,年轻的护士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兴奋地看着布置好的简易舞台。喧闹声浪一波波涌来,她却像一块沉在深海的礁石,自有一份沉静。

这热闹,让她恍惚又清醒。前世,这样的联欢会,她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子墨身边,像个精心打扮却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他会体贴地给她拿水果、倒水,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中,满足他那点可怜的虚荣心。那时的她,觉得那就是幸福,是爱情的证明。如今想来,只觉得讽刺和可悲。

角落里,林子墨的身影显得格外阴郁。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周围穿着崭新便装或整齐军装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突兀的补丁。自从上次匿名举报苏清沅“搞封建迷信”被陆首长亲自压下,并顺手查了他的档案后,林子墨的日子就彻底滑向了深渊。档案里那些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小动作——虚报的功绩、刻意模糊的家庭成分问题、以及他与林薇薇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往来记录——都被重新翻了出来,打上了刺眼的问号。原本有希望调去机关宣传科的好位置彻底泡汤,他被发配到后勤一个更边缘的岗位,负责清点核对一些陈年旧账,每天面对的都是积满灰尘的账本和仓库管理员们冷漠疏离的脸。曾经那些对他笑脸相迎、称兄道弟的人,如今都对他避之不及。

这种巨大的落差,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而这一切,都被他理所当然地归咎于苏清沅!是她无情地甩了他,是她让他在领导面前颜面尽失,是她攀上了陆承宇那棵大树,才导致自己被打压!他看着坐在墙边、在人群中依旧显得沉静夺目的苏清沅,看着她那张褪去了懵懂、越发显得清丽自信的脸庞,看着她偶尔与旁边护士小刘说话时露出的浅淡笑容,心中的嫉恨和怨毒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凭什么能如此从容?凭什么在毁了他之后,还能活得这样光鲜亮丽?

“下面,是自由舞会时间!请同志们自由组合,跳起来,舞起来,迎接崭新的1976年!”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传遍会场,带着鼓舞人心的热情。悠扬的舞曲声随之响起,是那首脍炙人口的《东方红》。灯光似乎也配合地调暗了一些,营造出几分朦胧的氛围。场中立刻热闹起来,一对对男女或羞涩或大方地步入中央的空地。

林子墨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拨开人群,径直朝着那个枣红色的身影走去。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深情款款的笑容,走到苏清沅面前,微微躬身,伸出手,用一种刻意放柔、自以为很有风度的语调说道:“清沅,新年快乐。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这突兀的举动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认识他们的老人都知道两人早已分手,此刻林子墨这番做派,就显得格外尴尬和不合时宜。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地在附近响起。

苏清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团令人不快的空气。她低头,慢条斯理地将搪瓷缸子的盖子拧紧,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优雅。直到林子墨那只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尴尬地悬了十几秒,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才终于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映不出林子墨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舞曲的旋律,落在周围竖起的耳朵里:

“林子墨同志,我记得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请你自重,不要打扰我。”

“哗——”

虽然声音不大,但这毫不留情面的拒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大了几个分贝,无数道或惊讶、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子墨身上。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伸出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难堪如同滚烫的沥青,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里的嘲讽和轻视,仿佛他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苏清沅!你……” 羞愤交加之下,林子墨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低吼出声。就在这时,一道沉稳如山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切入了两人之间,恰好隔断了林子墨那怨毒得几乎要喷火的视线。

是陆承宇。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苏清沅侧前方一步的距离。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坚实的墙,将苏清沅完全护在身后,也挡住了林子墨所有可能的纠缠和恶念。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身姿挺拔如松,带着军人特有的凛然正气。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林子墨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陆承宇微微侧身,面向苏清沅,深邃的眼眸里映着会场流转的灯光,也清晰地映着她略显讶异的脸庞。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郑重,低沉醇厚的嗓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清晰地响起,瞬间盖过了林子墨粗重的喘息和周围的议论:

“苏清沅同志,新年快乐。” 他的目光坦荡而专注,只落在她一人身上,“不知是否有幸,请你跳一支舞?”

整个空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上。前一秒还是林子墨被当众无情拒绝的难堪戏码,下一秒,身份更高、气势更强、在部队里如同标杆般存在的陆承宇营长,竟然主动向苏清沅伸出了邀请的手!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清沅的心跳,在陆承宇出现的那一刻,就漏跳了一拍。此刻,看着他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掌,看着他沉静眼眸中那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暖意,一股陌生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让她握着搪瓷缸子的指尖都有些发麻。她没有去看旁边林子墨那瞬间变得灰败扭曲的脸,也没有在意周围无数道震惊、探究、羡慕的目光。她只是看着陆承宇,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沉而安定的海。

短暂的沉默,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有一瞬,于她,却仿佛走过了万水千山。前世悬崖边他绝望冲来的身影,食堂门口他不动声色的解围,值夜班时他留下的那支冰冷却无比可靠的手电筒……无数画面闪过脑海。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搪瓷缸子轻轻放在身旁的凳子上,然后,将自己微凉的手,轻轻放进了陆承宇宽厚温暖的掌心。

“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清晰。

陆承宇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如同冰川初融。他收紧手掌,将那只微凉的手稳稳握住,动作自然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另一只手,则极其绅士地虚扶在她的腰侧,引导着她,从容地步入舞池中央那片光影流转的天地。

林子墨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彻底遗忘的、失败的雕塑。他眼睁睁看着苏清沅的手被陆承宇握住,看着他们并肩走入舞池,看着那个他曾经以为可以随意操控的女孩,在那个耀眼男人的身边,绽放出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巨大的羞辱和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冰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也感觉不到疼痛。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感觉周围的每一道目光都像刀子,在凌迟着他仅剩的可怜自尊。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拨开人群,冲出了这让他窒息的热闹会场,身影狼狈地消失在门外寒冷的夜色中。

舞池里,《东方红》舒缓的旋律流淌着。灯光柔和,人影幢幢。陆承宇的舞步和他的人一样,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感。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苏清沅光洁的额头上,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她的腰肢在他掌下显得纤细而柔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温热。

“刚才,谢谢你。” 苏清沅微微仰起脸,轻声说道。她的目光清澈,带着真诚的谢意。陆承宇的出现,无疑是最有力的解围,彻底粉碎了林子墨最后一丝妄念。

陆承宇微微摇头,深邃的眼眸如同蕴藏着星光的夜空,专注地凝视着她:“不用谢。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在舞曲的伴奏下,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他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一分,那力道温和却不容忽视,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苏清沅,” 他叫她的名字,郑重其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看透她重生后所有的挣扎与蜕变。“我知道你变了很多,变得坚强,变得耀眼。这很好。”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感,“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麻烦,无论林子墨还是其他人,如果他们再敢找你麻烦,不要一个人扛着。”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有麻烦,可以找我。”

“有麻烦,可以找我。”

这简单的七个字,如同带着温度的石子,投入苏清沅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不是甜言蜜语,不是海誓山盟,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它像一句郑重的承诺,一个无声的庇护所,稳稳地落在她的心上,驱散了角落里最后一丝因林子墨带来的阴霾。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尖,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战栗。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舞池流转的光影,也清晰地映着她自己小小的倒影。那目光沉静、坦荡,带着一种她从未在林子墨身上感受过的、纯粹的守护之意。

前世的种种委屈、背叛、绝望,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简短而有力的话语,被这沉稳坚定的目光,温柔地抚平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如同冬日暖阳,悄然包裹了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所有的回应,都藏在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和那双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眸里。信任,在此刻无声地建立。

陆承宇看着她眼底骤然亮起的光彩,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笑意终于清晰地漾开。他不再多言,只是握着她的手,扶着她腰的手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在旋转中更加舒适安稳。舞步依旧沉稳,配合着舒缓的旋律,在光影中划出和谐的轨迹。周围的世界仿佛都模糊了,喧嚣的人声、明亮的灯光、旋转的身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舞池中央,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无声流淌的默契与暖意中,踩着同一个节拍。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陆承宇绅士地停下脚步,微微欠身,苏清沅也自然地收回手,屈膝还礼。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流。

“苏医生!陆营长!跳得真好啊!” “就是就是,太般配了!” 周围响起善意的起哄和掌声。苏清沅脸上微微泛红,但笑容坦然而大方。陆承宇则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就在这时,护士长王爱华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搪瓷盆,笑着走了过来:“来来来,小苏医生,你可是我们联欢会的功臣!快尝尝这银耳羹,大家都说好喝呢!”

盆里正是苏清沅下午在药房熬煮的那一大锅药膳银耳羹。清亮的汤水里,晶莹剔透的银耳舒展着,点缀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粒鲜红的枸杞,散发出清甜的香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王姐,您过奖了。” 苏清沅笑着接过王爱华递过来的一小碗。

“哎哟,这可不是我夸!” 王爱华嗓门洪亮,带着由衷的赞叹,“好几个老胃病的家属都说喝了胃里舒服多了!还有张营长,他那老寒腿,往年冬天疼得厉害,今天喝了你这加了姜汁和黄芪的羹,说感觉腿脚都暖和了不少!小苏医生,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是啊是啊,苏医生,你这银耳羹里是不是加了什么特别的?喝着跟外面买的就是不一样,感觉浑身都舒坦了!” “就是,甜丝丝的,还带着一股清香,一点也不腻!” 周围的同事和家属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着。

陆承宇站在苏清沅身边,听着众人真诚的夸赞,看着她在人群中从容应对、眉眼含笑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这就是他认识的苏清沅,褪去了曾经的怯懦与迷茫,用她的才华和仁心,在这片天地间,稳稳地扎下了根,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尊重和喜爱。她不需要依附任何人,她本身就是一道耀眼的光。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护士长递来的另一碗银耳羹,温热的瓷碗熨帖着掌心。他低头尝了一口,清甜温润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属于她的独特气息,暖意一直蔓延到心底。

联欢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不断。窗外的夜色浓重,寒风偶尔掠过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但会场内,炉火正旺,暖意融融。苏清沅站在人群里,身边是沉稳可靠的陆承宇,耳边是同事们真诚的笑语,口中是温热甘甜的羹汤。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属于这个年代、属于部队、属于她崭新人生的、踏踏实实的暖意。

这暖意,无关风花雪月,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她安心。 她捧着碗,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望着窗外深沉的夜空,唇角弯起一个坚定而温暖的弧度。

新的一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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