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君寿宴带来的喧嚣，终将散去。
当账户里那笔五万元的“巨款”带来的最初激动渐渐平复后，一种更深层次的焦虑，如同江南水乡的梅雨季，湿冷而又挥之不去地笼罩了苏晚。
五万块，听起来很多。它能让苏晚暂时摆脱卖房的窘境，能让冰箱里塞满新鲜的食材，但这点钱，在“闻时小筑”那庞大的修缮需求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特意找镇上一位相熟的老师傅估算过，要把这栋老宅从屋顶的瓦片，到腐朽的梁柱，再到受潮的墙体，进行一次彻底的、遵循古法的修缮，没有几十万根本下不来。而这，还只是最基础的估价，并且能否找到会干的匠人还得两说。
这几天，周明博教授几乎每天都会发来信息，转达各路名流的意向。有愿意出六位数高价，求“闻时大师”定制一件旗袍的富商太太；有希望能收藏一幅绣品，挂在自家展厅的艺术品藏家；甚至还有影视公司，想为剧组的王牌女主角，定制一件独一无二的戏服。
每一个请求，都像一块金光闪闪的馅饼，充满了诱惑。
但苏晚一个都不敢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修复那件民国旗袍，已经耗尽了她和陆知夏几乎全部的心力。再来一件这样的“重工”，不仅耗时至少数月，更会把她自己给榨干。
这种“守着一座金山，却只能用小勺子一点点挖”的感觉，让她抓心挠肝般的难受。
这天下午，苏晚坐在院子里，对着一本速写本涂涂画画，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陆知夏的虚影，则在她身旁静静地飘着，享受着雨后桂花的清香。
“陆老师，”苏晚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我们不能再这样接单了。”
“哦？”陆知夏挑了挑眉，“那些人不都捧着‘黄白之物’，求上门来么？你为何又不愿了？”
“因为太慢了。”苏晚一针见血，“一件衣服，最少耗时数月，赚的钱，可能只够修个屋顶。等我们把整个院子修好，我可能已经老得拿不动针了。”
陆知夏沉默了。她虽然不懂现代经济，但也明白这个最浅显的道理。
“而且，”苏晚继续说道，“我的身体也吃不消。我不可能像你说的张绣娘那样，用命去换一件作品。”
这是事实。陆知夏无法反驳。
苏晚看着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自己这两天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所以，我想换个思路。我们……不卖‘刺绣’，我们卖‘图样’。”
“图样？”陆知夏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眼神也变得锐利，“何意？”
“就是你指导我画的那些……刺绣的底稿。”苏晚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们可以把这些图样，印在一些别的东西上。比如丝巾、扇面、或者本子……做成普通人也能买得起的东西，卖给更多的人。”
她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
陆知夏的虚影猛地转向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冰冷的怒火。
“荒唐！”她厉声斥道，声音不再是清冷，而是带着被触及逆鳞的震怒，“我呕心沥血、穷尽一生所悟出的图样，乃是刺绣之魂，是针法之骨！你竟想将它印在那些不入流的、给丫鬟婢女消遣的‘玩意儿’上？这是对我毕生所学的……玷污！”
她似乎气得不轻，连虚影都有些微微的颤动。
“我告诉你，苏晚。我陆知夏的绣品，每一针每一线，都需心血浇灌。我的图样，也只配用最顶级的丝线和针法来呈现。若要将其沦为工匠流水线上的廉价印花，任人随意把玩，那还不如让它与我一同，彻底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苏晚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一震。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古代顶尖匠人那份深入骨髓的、不容亵渎的骄傲和尊严。
在她眼里，图样和刺绣是神圣不可分割的一体。将图样单独剥离，进行工业化复制，是对这门艺术最恶毒的侮辱。
苏晚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争辩都是无力的。
她沉默了。转身回到屋里，打开了自己那台已经许久没接过私活的笔记本电脑。
接下来的一整天，苏晚没有再和陆知夏说一句话。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过去做方案时一样，疯狂地搜集着资料，整理着图片，敲打着键盘。
陆知夏的虚影在屋外飘荡，似乎也余怒未消，整个闻时小筑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之下。
直到第二天下午，苏晚才打开房门，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她将笔记本电脑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对漂浮在不远处的陆知夏说道：
“陆老师，我想请你看些东西。看完之后，你再决定我的想法，究竟是不是‘玷污’。”
陆知夏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但还是飘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块会发光的“方碑”。
苏晚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她熬了一个通宵做出来的PPT。
PPT的首页，是几个巨大的汉字——《论“闻时”的另一种可能》。
她没有一上来就讲商业模式，而是先展示了一系列图片。那是法国顶级奢侈品牌爱马仕的丝巾，每一条都色彩绚丽，图案繁复，充满了艺术感。
“这个品牌，叫爱马仕。”苏晚的声音平静而专注，“它的一条丝巾，售价数千，甚至上万，无数人趋之若鹜。而这些丝巾的灵魂，就是它的图案，也就是我们说的‘图样’。每一个图样，都由顶级的艺术家耗费数年时间创作，背后都有一个精彩的故事。”
她切换到下一页，那是一张爱马仕设计师在工作台前手绘图样的照片。
“你看，他们也和你一样，相信‘图样’是艺术的灵魂。”
紧接着，苏晚又展示了爱马仕如何将这些图样，应用到他们的瓷器、家居、甚至展览中，如何将一个简单的图案，打造成一个席卷全球的文化符号和商业帝国。
陆知夏的眼神，从最初的不屑，渐渐地，有了一丝变化。她或许看不懂那些外国人的脸，但她能看懂那些图样中蕴含的艺术价值，和那种被全世界追捧的“尊贵感”。
最后，苏晚将页面切换到一张图片上。那是故宫博物院里，一件被陈列在恒温恒湿的玻璃展柜中、打着柔和灯光的龙袍。龙袍虽华美，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而在它旁边，苏晚并列放上了一张照片：一个年轻女孩，在巴黎的街头，脖子上系着一条印有古典元素的爱马仕丝巾，笑得阳光灿烂。
“陆老师，”苏晚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诚，“你的技艺，你的图样，就像这件龙袍。它们是无价之宝，是真正的阳春白雪。但它们被锁在了高墙之内，被锁在了时光之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有幸一窥其貌。”
她的目光，直视着陆知夏那双冰雪般的眸子。
“但我的想法，是想让你的美，你的艺术，能像这条丝巾一样，被更多的人看到、触摸到、感受到。能让一个普通的女孩，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因为佩戴着源自你手笔的图样而感到快乐和自信。”
“我希望你的心血，不是只为了锁在深宫里，给某一个帝王或贵妇赏玩；也不是只为了沉睡在博物馆里，供后人瞻仰研究。”
“我希望它能‘活’过来，活在更多人的生活中。好的设计，能让技艺的价值，传播得更远，影响更多人。”
整个院子，一片寂静。
陆知夏的虚影，静静地悬停在电脑前。她看着屏幕上那张龙袍与丝巾的对比图，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影响……更多人？”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她心中那把尘封了千年的锁。
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从豆蔻年华被选入宫，到成为尚功局的司制，她拥有了世间女子难以企及的技艺和地位。但她也失去了一切。她的一生，都活在那四方宫墙之内，她的所有作品，都只是为了取悦一小部分人。她从未真正地为自己、为天下人创作过。
这，是她最大的遗憾，也是她执念的根源。
苏晚看着她那变幻莫测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路演”，成功了。
良久，良久。
陆知夏缓缓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块发光的屏幕，而是望向了院墙之外的、更广阔的天空。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苏晚以为她要拒绝时，才终于听到了她那清冷，却似乎又带着一丝释然的声音。
“……你且做来我看。”
“若辱没了我的画……我便再不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