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营死寂。
董卓军令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入本就惶惶的人心,瞬间将最后一丝侥幸也砸得粉碎。
去无名坡,是送死。不去,立刻就是违抗军令,也是死。
绝望如同实质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刚刚经历苦战幸存下来的士卒,眼神才刚刚恢复一点活气,此刻又迅速灰败下去,甚至比面对黄巾军疯狂的冲锋时更加绝望。面对自己人的刀子,往往比面对敌人的更让人心寒。
张飞气得浑身发抖,环眼赤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柄丈八蛇矛在他手中嗡鸣,似乎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关羽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凤目之中寒光凛冽,却同样紧抿着嘴唇,看向刘备。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刘备身上。
他站在那里,握着那支冰冷的令箭,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额角刚刚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丝,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刺目的对比。
时间仿佛凝固。
张牧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知道,历史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岔路口——刘备没有在董卓麾下战死,他活下来了,并且很快会离开。但怎么活下来的?史书不会记载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
是忍辱负重前去送死,然后奇迹生还?还是……
他看着刘备那剧烈挣扎、几乎要被压垮的背影,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赌一把!
就赌刘备骨子里那份不甘人下的枭雄之志!赌他对董卓这赤裸裸的借刀杀人之计的愤恨!赌他绝不愿让自己和关张二人,还有这些追随他的子弟兵,毫无价值地死在这个角落里!
机会稍纵即逝!
张牧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痉挛,向前踉跄几步,仿佛是因为恐惧而腿软,却恰好冲到了刘备身侧不远处,用一种恰好能让刘备、关羽、张飞以及近处几个军官听到的、充满了惊惶和不解的、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喊道:
“大、大人!我们……我们还要去替那董将军卖命吗?卢……卢中郎那样的大官……都说抓就抓走了……我们去了那边……岂不是……岂不是……”
他的话断断续续,配合着他那苍白恐惧的脸,完全就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民在胡言乱语。
但话里的内容,却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刘备和关张心中最敏感、最愤怒、最不甘的那处!
是啊!卢植那样忠心为国、战功赫赫的名将,尚且因为不肯贿赂阉宦就被构陷锁拿!他们这支微不足道、又刚刚被董卓忌惮的小部队,就算真的听话去无名坡拼死血战,侥幸活下来,难道董卓就会放过他们?等待他们的,恐怕不是功勋,而是兔死狗烹!
刘备猛地一震,霍然转头看向张牧!那目光锐利如刀,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被彻底点燃的怒火!
关羽丹凤眼猛地睁开,精光爆射,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一直沉默跟在队伍里的年轻杂役。
张飞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点爆的火药桶,猛地一拍大腿:“这娃娃说得对啊!大哥!俺们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凭什么给那董卓老贼当替死鬼?!不如……”
“翼德!”刘备厉声打断他,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不再是纯粹的压抑和绝望,而是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张牧,那眼神极其复杂,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但这个节骨眼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深思一个杂役为何会说出这般诛心之言。
那句话,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和侥幸。
军令如山?那是对卢植那样的忠臣良将而言!对董卓这种趁势夺权、心术不正的军阀,还有什么“军令”可言?!留下来,必死无疑!
刘备猛地将手中那支令箭狠狠摔在地上!
“董卓无道,排挤忠良,视我等如草芥!此非报国之时,乃取死之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和决绝,传遍了死寂的左营,“我等兴义兵,为的是讨伐国贼,匡扶汉室,岂能葬身于此等宵小之辈的阴谋之下!”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震惊、茫然,继而渐渐涌起激动和求生欲的脸庞。
“愿随我者,即刻轻装简从,趁董卓尚未派兵接管,连夜南撤!不愿随者,各自散去,备,绝不强求!”
没有犹豫!
那些残存的、早已将性命寄托在刘备身上的老兵和涿郡子弟几乎立刻发出了低沉的响应:“愿随大人!”
“愿随玄德公!”
求生之路被点燃!
“云长,翼德!整顿人马,丢弃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兵甲干粮!快!”刘备此刻显示出了与他平日温和截然不同的果决和雷厉风行。
整个左营瞬间活了过来,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和绝望。没有人再去看那支被扔在地上的令箭。
张牧暗暗松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赌对了!那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帮刘备下了最终决断。
他立刻缩回杂役的人群中,低下头,继续做出惶恐不安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情急之下的失言。
但一道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是关羽。那双丹凤眼眯着,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思。
很快,队伍整顿完毕。刘备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卢植中军大帐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惜,随即毅然决然地调转马头。
“走!”
几百人的队伍,沉默而迅速,如同融入了夜色的一道溪流,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庞大的汉军营地,向着南方疾行。
夜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在逃亡,是在背叛现任主将的命令。一旦被董卓发现派兵追击,或者前方遇到大股黄巾,都是灭顶之灾。
张牧混在队伍中间,拼命跟着奔跑,肺叶如同火烧般疼痛。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长期营养不良,底子很差。
但他不敢停下,也不敢抱怨。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脱离了董卓,不代表安全。刘备接下来会去投奔公孙瓒,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寄人篱下。前途依旧渺茫未知。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微明,身后并无追兵的迹象,队伍的速度才渐渐慢下来。人人都是大汗淋漓,疲惫不堪。
刘备下令在一处隐蔽的河滩边短暂休息,饮马,吃些干粮。
张牧瘫坐在一块石头上,感觉双腿都在打颤。他拿出怀里那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费力地啃着。
脚步声靠近。
他抬起头,心里猛地一紧。
刘备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疲惫,但目光却异常清明,正静静地看着他。关羽和张飞站在刘备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张飞兀自拿着水囊牛饮,关羽则抱着臂,目光同样落在他身上。
“你,”刘备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很平稳,“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张牧连忙想站起来,却被刘备用手势制止了。他咽下嘴里的干粮,用这身体本能的、带着地方口音的土话回答:“回、回大人,小人叫张牧,涿郡张家庄人……”
“昨夜之言,是你所说?”刘备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张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下头,做出惶恐的样子:“小、小人当时吓傻了,胡言乱语……请大人恕罪!”
沉默。
河边的风吹过,带着清晨的寒意。
良久,刘备才缓缓开口,似是自语,又似是对他说:“有时,真话往往藏在痴言妄语之中。”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了些:“你读过书?似乎有些见识。”
“不……不曾正经读过,只是……只是以前村里有个老丈,说过些故事……”张牧编造着理由,心脏狂跳。
刘备看着他,没有再追问。乱世之中,谁没有点秘密?一个看似普通的农家子,或许真有些不一样的机敏。
“此次,你算有功。”刘备最终说道,语气缓和了些,“以后便跟在我亲兵队里,做些传递消息的轻省活儿吧。总好过杂役辛苦。”
这并非多大的提拔,却意味着他从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变成了稍微有点身份的“自己人”。
张牧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就要下拜:“谢大人!谢大人恩典!”
“好了。”刘备扶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生休息,路还长。”
说完,他转身走向关张二人。
张牧看着刘备的背影,缓缓松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这微不足道的一步,成了。他在刘备心中,留下了一个极浅、却存在的印记。
远处,张飞大大咧咧地对刘备道:“大哥,那小子倒是机灵!一句话点醒了俺!”
关羽却淡淡道:“是巧合,还是有心,尚未可知。大哥还需留心。”
刘备望着南方的道路,目光悠远:“是巧合也好,有心也罢。能在那等关头说出那等话,便是他的运数。如今我等势单力孤,凡事……皆需谨慎。”
队伍再次启程。
这一次,张牧的位置稍微靠前了一些,不再是杂役的队伍里。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
但至少,他不再是完全随波逐流的浮萍。
他抬起头,看向南方。那里有诸侯,有纷争,有更大的舞台,也有更深的漩涡。
虎牢关……十八路诸侯……董卓焚洛阳……
历史的洪流依旧奔腾向前。
而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终于凭借一次冒险的投机,在这洪流中,勉强抓住了一根细细的稻草。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活下去,看得更清,然后……等待下一个机会。
风更冷了,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那面残破的“刘”字旗,指引着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向着不可知的未来,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