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卷起苏凌薇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带来一丝冰凉的寒意。
那神秘首领的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惊涛骇浪的死水之中,激起了无形的、却更加凶险的暗流。
“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这个问题,她早已预料到。从她卖出天麻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如影随形。只是,她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种极端的情况下,被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用如此锐利的目光当面质问。
苏凌薇的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摇晃,但她的眼神,却迎着对方的审视,没有丝毫闪躲。她知道,这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一次“问诊”。她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她和弟弟未来的命运。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角落,在苏小石的面前蹲下。她伸出沾着血污和药渍的手,想要去摸摸弟弟的脸,却又在中途停住,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小石,别怕。”她的声音沙哑,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姐姐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
安抚好了弟弟,她才缓缓站起身,重新面向那个男人。这个简单的动作,既给了她一个喘息和思考的间隙,也无声地向对方宣告了她的底线——她弟弟,是她的一切。
“我的师父。”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的医术,是我的师父教的。”
“你师父是何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那首领的追问,如同连珠炮一般,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苏凌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混杂着敬畏与苦涩的复杂神情。这表情不是伪装,而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她正在为一个虚构的人物,赋予灵魂。
“我不知道师父的名讳。”她轻轻摇头,“他从不许我问。他总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医者行于世,靠的是手中的刀,心中的仁,而非一个虚名。”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游方郎中,或者……更像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三年前,大旱初现,我与弟弟差点饿死在逃难的路上,是他救了我们。”
她的话语,将时间拉回到了一个虚构的过去,开始编织一个无懈可击的故事。
“他看我……胆子大,手也稳,便说我是一个天生拿刀的料。于是,他便开始教我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苏凌薇的目光,落在那一盘血污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他教我识别人体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条经络。他说,人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生病了,就是某个零件坏了。汤药是调理,而刀,则是修理。他说,世人只知头颅是神魂居所,不可侵犯,却不知,那层骨头,也只是保护‘零件’的一层外壳而已。只要懂得门道,这层外壳,一样可以打开、修复、再关上。”
她的这番话,将现代医学的解剖学和外科理念,用一种古人能够勉强理解的“机器与零件”的理论进行了包装。这番言论,惊世骇俗,闻所未闻,却又与她刚刚那神乎其技的操作,完美地印证在了一起。
那首领的眼神,闪烁不定。他显然被这套“歪理邪说”给震住了。
“他教我用烈酒清洗伤口,他说酒能杀死那些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避免伤口腐烂。他教我用草药让人沉睡,他说这样病人才不会感觉到痛苦。他还教我……如何用最细的线,将皮肉缝合得像新的一样。”
苏凌薇的每一句话,都在为她刚才手术中的每一个步骤,寻找一个合理的“师承”来源。
“那他现在人呢?”首领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少了几分逼问,多了几分探究。
“走了。”苏凌薇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怅然,“师父他老人家,居无定所,行踪飘忽。他说他要去寻一味只在雪山之巅才有的药,也可能,是去东海的某个小岛上看日出。他说,缘分尽了,便让我自求多福。临走前,他只留下一句话——”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那首领:“他说,他传我的这身本事,惊世骇俗,为世不容。若遇明主,可悬壶济世;若遇宵小,必招杀身之祸。他还说,我这一脉的医术,有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那首领下意识地追问。
“不救将死之人,不救不信之人,不救……心术不正之人。”苏凌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三条规矩,是她为自己设下的护身符。
不救将死之人,是为日后可能出现的失败,留下了退路。
不救不信之人,是要求对方必须给予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和配合。
而不救心术不正之人,则是将选择权,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她是在告诉对方:我的医术虽然厉害,但用不用,救不救,得由我说了算。
说完这番话,苏凌薇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审视和消化。
她赌的就是信息差。
她所说的这一切,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认知范畴。对方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而她刚刚完成的那场匪夷所思的手术,就是这套说辞最强有力的、也是唯一的证据。
那首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目光在苏凌薇疲惫却坚定的脸上,在苏小石紧张的神情上,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魏延身上,以及那一盘血腥的“证物”之间,来回逡巡。
他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博弈。
一个疯癫的、拥有神鬼莫测医术的师父;一个继承了这身本事的、胆大心细的少女。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
可是,眼前的事实,却又让他不得不信。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问,而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商榷。
“你叫什么名字?”
“苏凌薇。”
“好,苏凌薇。”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你的条件,我答应了。你的弟弟,我们会以贵客之礼待之,绝不伤他分毫。至于这位魏少帅……”
他看了一眼魏延,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暂时便寄存在你这里。从现在起,这座庄园,由我们接管。他的人,全部收押。你,需要跟我们走。”
“去哪里?”苏凌薇问道。
“去一个……能让你这身本事,发挥最大价值的地方。”那首领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了期盼、痛苦和决绝的复杂神色,“去救一个,比魏延重要一百倍的人。”
苏凌薇的心,猛地一跳。
比黑甲军少帅还重要一百倍的人?
那会是谁?
是当朝的王爷?是手握重兵的元帅?还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自己脚下已经不是漩涡,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我累了。”苏凌薇没有再追问,而是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的精力已经耗尽,需要休息。而且,魏延术后可能会出现高热、感染等症状,我需要留在这里观察他至少十二个时辰。否则,他随时可能死去,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她这是在用魏延的命,为自己争取宝贵的缓冲时间。她需要休息,更需要时间来思考,如何应对接下来更加凶险的局面。
那首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洞穿了她的意图。但他没有拒绝。
“可以。”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给你十二个时辰。来人!”
他一声令下,立刻有几名黑衣人从院外闪身而入。
“将庄园内所有人控制起来,胆敢反抗者,杀!封锁所有出入口,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
“派人去把钱掌柜弄醒,让他写一封信回济世堂,就说他在此处发现一株珍稀药材,需留宿几日,让家人勿念。信写完,将他与魏延的人,一并关押。”
“另外,清理出一间最干净的上房,让苏姑娘和她的弟弟入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她的一切要求,只要合理,全部满足。”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冷静而高效。
这座庄园,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权力的更迭。魏延苦心经营的壁垒,在这股强大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纸。
苏凌薇看着这一切,心中那股寒意,更深了。
她牵起苏小石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捏了捏。
“走,小石,姐姐带你去睡觉。”
在一名黑衣人的引领下,姐弟俩被带到了一间雅致的客房。房间里陈设考究,被褥皆是崭新的,桌上甚至还准备了精致的点心和热茶。
苏凌薇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将房门闩上。
她脱下那件沾满血污的外衣,用热水仔仔细细地清洗了手脸,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床边,将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的苏小石抱在怀里。
“姐姐……”苏小石在她怀里蹭了蹭,闻着姐姐身上熟悉的、淡淡的草药味,那颗受惊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睡吧,有姐姐在,没人能伤害你。”苏凌薇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哼唱起前世的摇篮曲。
很快,苏小石便沉沉睡去。
苏凌薇看着弟弟熟睡的脸庞,心中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睡。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看着外面院子里那些如同幽灵般巡逻的黑衣人,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
那个神秘首领,到底是谁的人?
太子?二皇子?还是……第三方势力?
他们要自己去救的那个“大人物”,又得了什么病?听那首领的口气,似乎也是一种棘手的、寻常医术无法解决的绝症。
自己这把“手术刀”,已经成了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披荆斩棘,杀出一条生路。用得不好,则会伤人伤己,万劫不复。
夜,越来越深。
苏凌薇就这么在窗边站了一夜。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外,传来了那个神秘首领的声音,平稳而克制。
“苏姑娘,十二个时辰已到。车马,已经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