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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暮春的雨,缠绵悱恻,已淅淅沥沥下了三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将整座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冷的氤氲之中。柳府高大的门楼在雨幕中显得愈发肃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旁朱门紧闭的深宅大院,如同无数只沉默而警惕的眼睛。

城西,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院深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与这阴郁的天气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墨香、上等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复杂味道。书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青年男子,正是当朝长公主的长子,李泰。他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阴鸷和深沉,一双狭长的凤眼此刻正微眯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案上的一方端砚,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

窗外雨声潺潺,室内却只有砚台敲击的回音。李泰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封家书,是父亲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世子李世杰与柳府才女柳眉的婚事已定,婚期择于秋日。父亲在信中语气凝重,透露出对李世杰与柳家可能形成强大政治联盟的深深忌惮。柳家虽无实权,但柳老太爷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柳眉之才名更是传遍京华,若得此女为妻,李世杰在士林中的声望必将更上一层楼,这对李泰争夺世子之位乃至未来储位,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柳眉……”李泰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丝苦涩。他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只知其才名,更知其一心向佛,不慕荣华。在李泰眼中,这简直是个悖论。生于簪缨世家,拥有倾世才情与绝美容颜,却偏偏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是矫情?是愚蠢?还是……另有隐情?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份不解,此刻却化作了一缕冰冷的兴趣,如同毒蛇吐信,悄然探出。

笃、笃、笃。砚台敲击的声音停了。李泰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门口。

“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闪入,又迅速将门合拢。来人身材瘦削,动作却异常敏捷,一身灰布短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正是李泰最信任的暗桩之一,荣远候公子段天。此人消息灵通,手段狠辣,深谙市井之道,更擅长探听那些隐秘于深宅大院、不为人知的秘辛。

“爷。”段天躬身行礼,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坐。”李泰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圈椅,语气平淡。

段天依言坐下,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这位主子召见,绝非闲聊。

“柳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李泰开门见山,目光直刺段天。

段天不敢怠慢,连忙将这几日他派人严密监视柳府所得的情报,一五一十地禀报起来。从柳府上下为筹备婚事如何忙碌,到柳老夫人身体抱恙却强撑着主持大局,再到柳父柳母对这门婚事既欣喜又担忧的复杂心态……段天条理清晰,细节详尽,显然下了大功夫。

李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温润的玉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直到段天说到柳眉时,他的眼神才微微一动。

“……那柳小姐,自那日李贵送了世子爷的《金刚经》和奇楠沉香后,便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去城外观音寺上香,几乎足不出户。据我们安插在柳府后院的眼线回报,她每日里除了抄经、打坐,便是作画,极少与人交谈,连贴身丫鬟小桃都很难探知她的心思。她将世子爷送来的那部《金刚经》仔细抄录了一份,连同那盒奇楠沉香,都送给了观音寺的慧远大师。至于她自己,则画了一幅画,托人送回了李府……”

“画?”李泰的眉头微挑,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兴趣,“什么画?”

“属下已设法弄到了那幅画的摹本。”段天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薄薄的卷轴,双手呈上。

李泰接过,缓缓展开。画轴展开,一股清冷孤绝的气息扑面而来。画上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喜绘的富贵牡丹、莺莺燕燕,而是一座深山古寺。寺宇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显得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孤高。寺前是一条蜿蜒的石阶小径,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随风飘落。整幅画用墨极简,线条冷峻,意境空寂,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孤绝。画角处,题着四个小字:空山梵音。

李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空山梵音”四字上,指尖在画卷上轻轻划过。他不懂画,却从这冰冷的线条和空寂的意境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作画者那颗试图隔绝尘世、一心向佛的心。这哪里是待嫁闺中少女的画作?分明是一个看破红尘、寻求解脱的僧尼心境!

“她将画送回李府,世子爷有何反应?”李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世子爷……”段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世子爷起初不解,后来只道是柳小姐性情高洁,不喜俗物,反而觉得她更加与众不同,愈发倾心。属下听闻,世子爷还将此画悬于书房,日日观赏,称其‘意境高远,涤荡心神’。”

“呵呵……”李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反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李世杰啊李世杰,你果然是个痴情种,也是个痴儿!人家都把‘空山梵音’四个字拍在你脸上了,你却只当是闺秀矜持,清高自许?真是……愚不可及!”

段天垂首,不敢接话。他深知主子与世子爷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此刻更不敢多言。

李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画上,眼中那丝冰冷的好奇,渐渐被一种更为深邃、更为危险的光芒所取代。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足以撕裂李世杰与柳家那看似牢不可破联盟的裂痕!

“段天,”李泰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锐利,“你说,这柳眉,是真的心向佛门,还是……另有所图?”

段天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主子真正关心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属下不敢妄断。但从她平日言行、所交之人、所做之事来看,她确实不像是在作伪。她抄经、礼佛、捐香火、赠画,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子虔诚。而且……据观音寺的小沙弥说,柳小姐每次去,都只求平安康健,从不为姻缘富贵祈福,甚至……还曾向慧远大师请教过‘缘起性空’、‘色即是空’之类的佛法精义。”

“缘起性空?色即是空?”李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好一个‘缘起性空’!好一个‘色即是空’!她倒真是看得通透啊。生于锦绣堆,心向菩提路。柳眉啊柳眉,你究竟是真菩萨,还是假慈悲?”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丝,眼神变得幽深莫测。雨丝如织,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京城,也笼罩着他心中那刚刚萌生的、阴毒的计谋。

“她信佛……”李泰喃喃自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段天说,“这倒是个有趣的切入点。李世杰是凡夫俗子,贪恋美色,渴求才情,以为得到了她的人,就能得到她的心。可她呢?她的心,在佛祖那里,在空山梵音里。她要的是清净,是解脱,是远离红尘的喧嚣。而李世杰给她的,恰恰是这红尘中最炽热、最沉重的枷锁——情爱、婚姻、家族、权势……”

李泰猛地转过身,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寒星!他快步走回书案,一把抓起那幅“空山梵音”的摹本,重重拍在案上!

“段天!你看!”他指着画上那座孤零零的古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就是她的心!她要的是这个!是空山!是梵音!是清净!是远离尘世!而李世杰呢?他要的是凤冠霞帔,是洞房花烛,是才子佳人,是琴瑟和鸣!他们要的根本就是两样东西!一个要出世,一个要入世!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段天被主子眼中那近乎狂热的光芒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世杰现在被美色和才情冲昏了头脑,以为只要他足够深情,足够努力,就能融化这座冰山,就能让这空山梵音里响起为他而奏的乐章!哼!痴心妄想!”李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快意,“柳眉越是信佛,越是追求清净,她就越是抗拒李世杰所代表的一切!她越是抗拒,李世杰就越是觉得她清高、特别,就越是疯狂地追求!这本身就是一场无解的矛盾!一场注定会两败俱伤的悲剧!”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李世杰在柳眉那冰冷的佛心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痛苦不堪的样子,看到了柳家因为这桩强扭的婚姻而陷入无尽的尴尬和内耗之中,看到了父亲李相国脸上那因儿子失势而露出的失望和愤怒……

“机会!这就是天赐良机!”李泰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在摊开的信笺上晕开一片浓重的污迹,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段天!我要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爷请吩咐!”段天立刻躬身,精神高度集中。

“第一,继续给我死死盯住柳府,尤其是柳眉!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去哪个寺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抄了什么经?画了什么画?甚至……她拜佛时,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我都要知道!不惜一切代价!”

“是!属下明白!”

“第二,”李泰眼中寒光一闪,“给我去查!查清楚柳眉信佛的根源!是天性使然?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是……有人引导?她亲近的寺庙,尤其是那个慈恩寺的慧远大师,给我查个底朝天!这个慧明,到底是何方神圣?是真高僧,还是假道学?他背后有没有什么势力?”

“属下遵命!”

“第三……”李泰走到书案前,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在一张素白的信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字,然后吹了吹墨迹,递给段天,“把这个,悄悄送到柳老夫人手里。记住,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李泰送的。让她明白,她孙女的清净心愿,并非无人理解。也让她知道,在这京城之中,除了李家,还有别的选择,可以成全她孙女的‘佛缘’。”

段天接过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空山本无尘,何苦染梵音?”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泰”字。段天心中一凛,明白这短短十个字,蕴含着何等险恶的用心!这分明是在暗示柳老夫人,柳眉的心本就不在红尘,强嫁李家只会让她痛苦不堪,而李泰,似乎有办法成全柳眉的“佛缘”,让她真正“远离尘嚣”。这既是离间,又是诱惑,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爷,这……”段天有些迟疑,这步棋走得实在太险,一旦被李相国或世子爷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照办!”李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柳老夫人是柳眉最亲近的人,也是柳府真正有分量的人物。她心疼孙女,这是她的软肋。只要让她对这门婚事产生动摇,甚至心生退意,那柳家内部就会先乱起来!柳眉那丫头再怎么信佛,也拗不过家族压力。可一旦连她最疼爱的祖母都开始犹豫,开始为她寻找‘退路’,那她的心,还会坚定吗?她还会心甘情愿地嫁入李家,去面对李世杰那炽热如火的‘深情’吗?”

李泰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片迷蒙的雨幕,脸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残忍的笑容:“佛门清净地,亦是权谋博弈场。柳眉一心向佛,以为就能躲过红尘纷争?天真!这红尘的网,早已将她牢牢罩住。而她那颗所谓的‘佛心’,恰恰就是这张网上最致命的破绽!李世杰啊李世杰,你费尽心机想得到的人,她的心,却早已飞向了空山梵音。我要做的,就是帮你,也帮柳眉,看清这个残酷的现实!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明白,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会苦涩得让人绝望!”

他猛地推开窗,一股带着泥土腥气的冷风灌入书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他那张俊朗却阴鸷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去吧,段天。让这场好戏,开场吧!我倒要看看,是李世杰的‘情’能融化冰山,还是柳眉的‘佛’能熄灭欲火!或者……让他们在冰与火的煎熬中,一起毁灭!”

段天深深一躬,将那封充满离间意味的信笺紧紧贴身藏好,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书房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李泰一人。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幅“空山梵音”的摹本,再次凝视着画上那座孤寂的古寺,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深邃。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空山梵音”四个字,仿佛在抚摸一件即将到手的战利品。

“空山……梵音……”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和毁灭的欲望,“好一个清净之地。只可惜,这世间的清净,从来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毁灭之上。柳眉,你想要清净?可以。但代价,就是李世杰的万劫不复,就是柳家的分崩离析!你的佛,你的空山,就踩在这些废墟之上吧!”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着门窗,也如同李泰心中那汹涌澎湃、充满算计与恶意的暗流,在寂静的雨夜中,无声地奔涌,酝酿着一场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巨大风暴。

他缓缓放下画卷,拿起案上的毛笔,在一张新的信笺上,开始书写。笔走龙蛇,字字如刀,每一笔都凝聚着权谋的算计和冷酷的决绝。他要将柳眉那颗看似无懈可击的“佛心”,变成刺向李世杰和柳家最锋利的武器!

佛门清净地,亦是权谋博弈场。一场围绕着“佛心”的试探与离间,就在这连绵的春雨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一心向佛、渴望清净的才女柳眉,对此还一无所知。她依旧在抄写着她的经文,描绘着她的空山,以为只要守住内心的梵音,就能隔绝红尘的喧嚣。却不知,一张由权欲、猜忌和恶意编织的巨网,已经悄然向她笼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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