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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纪云舒的心向下坠去,却又泛起奇异的暖意。她没有像往常立即解释,只上前重新牵起他的手,微笑颔首:“我是云舒。我们回家。”

归途无言。星野偶尔侧首看她,眼中迷雾未散,却有什么不同了——或许是他握她的力度,比往日更紧了些。

那夜纪云舒为星野掖好被角,看他沉沉睡去。月光从帘隙潜入,照亮他安详的睡颜。她轻抚他依然英挺的鼻梁,想起白昼那场短暂的舞会。

记忆会迷路,但爱永远认得归途。

她忽然明白:那些碎片般的瞬间并非疾病的让步,而是爱的突围。在星野混沌的世界里,爱已成为本能,比记忆更持久,比时间更坚韧。

翌日清晨,纪云舒照例为星野梳洗更衣。当他坐在餐桌前对着粥碗发怔时,她没有急着提醒他拿勺,而是先握了握他的手。

“今天天气很好,”她说,“用完早饭,我们再去江边走走。”

星野抬起头,目光依旧茫然,嘴角却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一刻纪云舒知道,他们的每一天,都将是爱的重新启程。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厨房的瓷砖上洒下温柔的光斑。纪云舒正仔细擦拭星野的老茶杯——白瓷底上绘着蓝色江帆,是他当年被评为“技术革新能手”时厂里颁发的奖品。

突然,身后传来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响。

她转过身,看见星野怔怔地站在餐桌旁,脚边是溅开的粥渍和陶瓷碎片。他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绞着手指,嘴唇微微颤抖。

“没关系,我们重新来。”纪云舒柔声说着,习惯性地转身去拿清扫工具。

但在蹲下的瞬间,她的视线忽然模糊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无数次“重新开始”的艰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她慌忙背过身,假装整理橱柜,泪水却无声地滑落。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纪云舒愕然回头,发现星野不知何时已蹲在她身旁。他笨拙地模仿着她平日安抚他的动作,用颤抖的指尖擦拭她的眼泪。那眼神依旧蒙着薄雾,动作却温柔得令人心碎。

“不……哭……”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眉头紧锁,仿佛在调动全部残存的心神。

最后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传来平稳而温暖的心跳。“疼……”

纪云舒的呼吸骤然停滞。她反手握住他苍老的手,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正与自己相合。

三十二年前,同样在这间厨房,她因排练受挫落泪时,年轻的星野就是这样捧着她的手贴在胸前说:“别哭,你一哭,我这里就疼。”

此刻的他遗忘了一切名词与形容,甚至遗忘了她的名字,却精准复现了那个瞬间最本能的温柔。

“好,不哭了。”她破涕为笑,用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我们一起收拾,好不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捡拾碎片。阳光将两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投在地面,融成一片温柔光晕。

次日清晨,纪云舒没有再拿出相册或播放老歌。她只是挽着星野漫步江堤,指给他看振翅的江鸥、渡轮划出的长长波纹。

当星野孩子气地追逐一片飘落的梧桐叶时,她笑着拍下他难得欢快的背影。

深秋黄昏,他们坐在老船厂废弃的栈桥上。远处新桥车流如织,而这片旧码头仿佛被时光遗忘。

星野忽然指着对岸渐亮的灯火,轻声说:“星……好多星。”

纪云舒顺着他手指望去,暮色中的灯光倒映江面,随波光碎成万千金箔,宛如星河倾落。

“是啊,好多星星。”她柔声应和,将头轻靠在他肩上。

星野沉默许久,忽然哼起一段破碎的旋律。是《甜蜜蜜》,却只剩几个离散的音节,在江风中飘摇不定。

他哼得断续而吃力,额角渗出细汗,仿佛正从记忆的深潭里艰难打捞。

纪云舒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不提示。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她才轻轻接下去哼完了整句。

夕阳完全沉入江心,对岸灯火愈发明亮。星野转过头来,眼底映着碎金般的波光。

他依然没能叫出她的名字,只是将微凉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握住。

那一刻纪云忽然明白:爱从来不是记忆的囚徒,而是比记忆更古老、更坚韧的存在。

它蛰伏在心跳的节律里,流淌在相握的体温中,纵使认知悉数湮灭,仍会在每个黄昏准时苏醒,如潮水忠于月亮。

她不再执着于打捞沉船,而是学会欣赏浮现在浪尖的星光。

深冬的梧城,江风如刀。老船厂家属区的红砖墙凝着薄霜,在晨光中泛出淡金。

纪云舒为沈星野系好羊毛围巾,指尖轻拂过他银白的发梢。他安静地坐着,目光追逐窗外枯枝上跳跃的麻雀,像个专注而寂寞的孩童。

“今天我们去个地方。”她轻抚他微颤的手背,“你一定会喜欢。”

他没有说话,但手指无意识地勾住了她的袖口。这种依赖早已成为本能,比千言万语更让纪云舒觉得踏实。

他们沿江堤缓步而行,最终停在一栋废弃厂房前。铁门锈蚀斑驳,门楣上“梧城船舶设计院”的字迹仍依稀可辨。

“还记得吗?”纪云舒推开虚掩的铁门,“你在这里画出了第一张设计图。”

阳光自破损的天窗倾泻,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偌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泛黄的图纸,墙角堆着船模的残骸。

沈星野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他挣脱她的手,踉跄走向房间中央——那里静静立着一座蒙尘的玻璃展柜。

纪云舒的心跳骤然加快。昨日老同事传来消息,说这即将拆除的旧厂房里,还留着星野当年最珍视的一件作品。

老人颤抖着手,抹去玻璃上厚重的积灰。

柜中是一座极为精致的船模,柚木船身,黄铜桅杆,船头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江鸥。底座刻有两行小字:“致云舒——爱如江舟,永无迷途。星野,1985年秋”

沈星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他发疯般擦拭玻璃,仿佛要触到那个被岁月尘封的自己。

蓦地转身,跌撞着扑向工作台翻找,铅笔屑与橡皮碎末簌簌落下。

“星野?在找什么?”纪云舒上前想扶住他。

他却推开她的手,继续急切地翻找,直至抓起一支锈迹斑斑的绘图笔。他死死攥住它,如同攥住失而复得的灵魂碎片。

然后踉跄回到展柜前,开始在蒙尘的玻璃上画图。

笔尖刮过玻璃,发出刺耳又动人的声响。纪云舒屏息凝望——那是一艘船的轮廓,线条精准而流畅,全然不似出自一双颤抖的手。

他画得专注而忘我,额角渗出细汗,仿佛一下子跌回三十年前那些伏案工作的深夜。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转过身来看她,眼中迷雾倏然散尽,目光清亮如昔。

“云舒,”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我们回家。”

纪云舒泪如雨下。这是他患病以来,第一次完整叫出她的名字,第一次说出“回家”。

她轻轻握住他执笔的手,将那只苍老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好,我们回家。”

回去时阳光正好。路过小广场,一群孩子正学跳交谊舞,老师大声数着节拍:“一、二、三,转——”

沈星野蓦地驻足。

未等纪云舒反应,他已躬身向她伸出右手。这一刻,他的姿态优雅而笃定,仿佛岁月从未将他侵蚀。

孩子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老师停下口令,广场倏然安静。没有音乐,唯有江风与心跳交织成曲。

他们随着无形的旋律翩然起舞。他的引领依然准确有力,她的跟随依旧轻盈默契。

枯叶在脚下碎裂,似发出秋天的叹息,而他们的舞步却踏出属于春天的韵律。

“记忆会迷路,”纪云舒在他耳边轻语,“但爱永远认得归途。”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那一刻纪云舒明白:也许明天他仍会忘记她的名字,可有些东西早已深植灵魂,比记忆更恒久、更坚韧。

夕阳西沉,他们将彼此的手握得更紧,慢慢走在长堤上。两个身影依偎成一道温柔的剪影,融进梧城永不褪色的暮光里。

爱,从未被遗忘。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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