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黎明,京城在望。
苏君安策马狂奔,连日奔波让他形容憔悴,战袍上还沾染着昨夜厮杀留下的暗红血迹。胯下骏马已是口吐白沫,眼看就要力竭而亡,但他仍不停鞭策。
“快些,再快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上!”
京城城门刚刚开启,守城士兵见他这副模样,正要拦下盘问,苏君安已经掏出将军令牌,大喝:“边关急报,速让开!”
士兵慌忙让道,苏君安如离弦之箭冲入城中。
街道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翘首以待,想要一睹太子妃的风采。红绸装点着街道,喜气洋洋的气氛却让苏君安的心更加冰冷。
他策马绕道小巷,想要赶在仪仗队之前抵达太傅府。然而刚转过街角,就听见礼乐喧天,迎亲的队伍已经从太傅府出发了!
苏君安猛地勒住马缰,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死死抓住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缰绳勒入掌心,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远处,浩荡的仪仗队缓缓行来。金瓜钺斧,旌旗招展,宫娥太监前呼后拥。十六人抬的凤舆华盖辉煌,四角金铃叮当作响。
那是太子妃的仪仗。
苏君安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从马背上栽下。他勉强稳住身形,躲进街边阴影处,目光死死盯着那顶华贵的凤舆。
十年相伴,青梅竹马;边关岁月,书信寄情;梅园誓约,白头之诺…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那日分别时,她含泪说“我等你”的模样。
而现在,她就在那顶轿中,正被送往东宫,成为别人的新娘。
心如刀绞,痛彻骨髓。苏君安死死咬住下唇,鲜血从嘴角渗出。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斩断那些束缚她的金锁玉链,带她远走高飞。
但他不能。
他是镇北侯世子,她是太傅之女。若是当街劫亲,不仅是抗旨不遵,更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届时不仅他们二人难逃一死,苏叶两家也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心爱之人被送往命运的囚笼。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凤舆的帘幔一角。
刹那间,苏君安看到了轿中的叶慧。
她身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珠翠环绕,本该是世上最美的新娘。然而那张精致的脸上毫无喜色,只有纵横的泪痕。妆容被泪水晕开,眼睛红肿,唇色苍白。她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君安一眼就认出,那是他送的白玉梅簪。
她竟将它带在了身边,在这身不由己的时刻,带着他们之间的信物走向另一个男人。
四目相对,虽然只有一瞬,却仿佛永恒。
叶慧的眼中闪过震惊、痛苦、绝望,最后化作一丝哀求。她微微摇头,泪水更加汹涌。那眼神分明在说:不要过来,不要做傻事。
帘幔落下,隔绝了视线。
苏君安靠在墙上,大口喘息,心如刀绞。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比起心中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
仪仗队缓缓前行,礼乐声喧天,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在这片喜庆的海洋中,只有两个人心如死灰。
苏君安机械地牵着马,远远跟在仪仗队后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只是想离她近一些,再多陪她一程。
队伍行至东华门,这里是皇宫入口,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苏君安停下脚步,望着那顶凤舆缓缓驶入宫门,仿佛看着叶慧一步步走入牢笼。
宫门缓缓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苏君安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直到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直到喜庆的乐声远去,直到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将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君安缓缓转身,见是叶府的老管家福伯。老人眼中含泪,颤声道:“小姐…小姐她…”
“我知道。”苏君安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音。
福伯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小姐前日交给老奴的,说若是见到将军,务必转交。”
苏君安颤抖着接过信封,上面只有两个字:“君安 亲启”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叶慧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君安如晤:
若你见此信,恐已事成定局。圣命难违,父命难抗,慧已无路可退。宫中赐婚,七日内完婚,不及待君归期。
忆昔梅园誓约,言犹在耳。慧本欲以死明志,然念及双亲年迈,苏叶两家百余口性命系于一身,不敢任性妄为。
今携君所赠玉簪入宫,虽身不由己,心永属君。望君勿以慧为念,保重自身,另觅良缘。
此生无缘,愿以来世。梅园之约,唯待来生。
慧 绝笔”
信纸上有点点泪痕,字迹多处模糊,可见书写之人当时的悲痛。
苏君安将信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叶慧的温度。他仰头望天,努力不让泪水落下。
“小姐入宫前,曾对老奴说…”福伯哽咽道,“她说,若将军回来,请告诉将军,她永远记得梅园之约,若有来生,定不相负。”
苏君安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梅园情景:雪花纷飞,红梅绽放,她问“我们能白头偕老吗”,他答“定能”。
而今,白雪依旧,红梅仍开,却已物是人非。
“福伯,帮我捎个信给太傅大人。”苏君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就说苏君安已归,一切安好,请太傅不必挂心。”
福伯担忧地看着他:“将军,您…”
苏君安翻身上马:“我自有分寸。”
他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调转马头,向着镇北侯府的方向驰去。
背影决绝,仿佛要将所有痛苦与软弱都抛在身后。
是夜,镇北侯府书房灯火通明。
“你疯了!”镇北侯苏擎天拍案而起,“那是太子妃!如今木已成舟,你还想怎样?”
苏君安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父亲,孩儿与慧儿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若不是边关战事,本该由您上门提亲。如今阴差阳错,并非慧儿本意。”
“圣旨已下,大礼已成,这就是天命!”苏擎天痛心道,“为父知道你对叶家丫头的情意,但事已至此,你若执迷不悟,只会害人害己!”
苏君安抬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父亲教导孩儿,为人当重情守信。孩儿既许下诺言,就一定要守。况且…”
他压低声音:“太子为何急于成婚?为何派人半路截杀?这其中必有蹊跷。慧儿在宫中,未必安全。”
苏擎天神色微变:“你说什么?太子派人截杀你?”
苏君安简要说了回京途中的遭遇:“那些人训练有素,不像普通匪类。若非孩儿武艺尚可,恐怕已不能活着回京。”
苏擎天踱步沉思,面色凝重。良久,方道:“即便如此,你现在也不能轻举妄动。且隐忍一时,待为父查清真相再说。”
苏君安叩首:“孩儿遵命。但请父亲答应,若有机会,定要助慧儿脱离苦海。”
苏擎天长叹一声,扶起儿子:“为父答应你。但现在,你必须隐忍。”
与此同时,东宫之中,红烛高照。
叶慧独自坐在婚床上,手中紧握那支白玉梅簪。房中喜庆的布置在她眼中如同牢笼的装饰。
门被推开,太子高乾走了进来。他身着大红喜服,面带微笑:“让慧儿久等了。”
叶慧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玉簪藏入袖中。
高乾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了。开心吗?”
叶慧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臣妾惶恐。”
高乾凝视着她微红的眼眶,语气忽然冷了下来:“还在想那个人?”
叶慧心中一紧:“殿下何出此言?”
高乾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苏君安今日回京了,还混在人群中看了迎亲队伍。”
叶慧脸色煞白,强作镇定:“苏将军与家父有旧,回京观礼也是常理。”
高乾猛地捏住她的手腕:“常理?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什么常理!”
叶慧吃痛,却不敢呼出声。
高乾松开手,语气缓和下来:“慧儿,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将来是一国之后。那个边关武夫,配不上你。忘了他,安心做你的太子妃。”
叶慧垂首不语。
高乾看着她顺从的模样,满意地笑了:“好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安歇吧。”
红烛熄灭,黑暗中,叶慧的泪水无声滑落。她紧紧攥着袖中的玉簪,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而在宫墙之外,苏君安独立梅园,望着东宫的方向,手中是一支与叶慧那支一模一样的白玉梅簪。
“慧儿,等我。”他轻声起誓,“无论多久,无论多难,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那里。”
夜空飘起细雪,仿佛回到了那个他们许下白头之约的冬日。
只是如今,红梅依旧,物是人非。但那份深情,却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