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年轻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穿了寒夜的死寂,也瞬间扎进了躲在暗处三个男人的心脏。
苏成海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他这辈子没见过这般惨状,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被饥饿吞噬了。那妇人抱着孩子冰冷的尸体,哭得浑身抽搐,一声声“娃啊”的哀嚎,仿佛是在用钝刀子剐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李满子那张常年被风霜侵蚀的脸上,肌肉紧绷得如同岩石。他握着柴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般的警惕和狠戾。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妈的……是流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们!”
陈正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是一村之长,眼前跪着的,是几十条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命;身后藏着的,是全村人熬过这个冬天的希望。救,意味着他们辛辛苦苦扛回来的三百多斤肉可能保不住,后续建立护卫队的计划将彻底泡汤,甚至可能引狼入室,给柳树村带来灭顶之灾。
不救,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一个个饿死在村口?他陈正,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村正?还有什么资格称之为人?
汗水,夹杂着雪籽,从他的额头滚落,瞬间结成了冰。
“退!”李满子当机立断,做出了最符合猎人本能的判断,“先把东西藏回山里去!快!”
苏成海和陈正也瞬间反应过来。没错,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四头狍子!这是他们的底牌,是柳树村的命根子!
三人不再犹豫,重新扛起那沉重如山的狍子,猫着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了一般地退回了黑暗的密林深处。他们不敢走远,只寻了个更隐蔽的雪坳,将狍子用积雪和枯枝重新掩埋好,然后才喘着粗气,悄悄地绕了一个大圈,从村子的另一侧潜了回去。
与此同时,村口的对峙已经陷入了僵局。
村民们举着火把,将流民们围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包围圈。他们脸上交织着恐惧、不忍和麻木。孩子的死,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原本就波澜起伏的湖面,激起了更复杂的涟漪。
有人低声啜泣,为那死去的孩子感到悲伤。
有人厉声呵斥,让流民们赶紧离开,生怕他们带来瘟疫和灾祸。
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看着,不知所措。他们自己都朝不保夕,哪有余力去可怜别人?
“大家行行好……给口热汤喝也行啊……”那为首的老者还在不停地磕头,额头已经在冻硬的土地上磕出了血印。
“滚!都滚!我们村自己都快没吃的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正是前几日被苏清惩罚过的刘二狗。他缩在人群后面,狐假虎威地叫嚣着,“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歹人派来的探子!再不滚,我们就动手了!”
他这话,说出了不少村民的心声。在这乱世,人心叵测,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外人。
就在这人心惶惶、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清冷而镇定的声音,如同一股清泉,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都安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清扶着脸色煞白的母亲柳氏,从人群后面缓缓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还跟着陈正的婆娘刘氏和李满子的婆娘张氏。
今夜行动,女人们本是在李满子家准备接应,却迟迟等不到男人们回来。后来村口喧哗声四起,她们心中不安,便一同出来查看,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苏清的出现,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女身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那双眸子在跳动的火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没有去看那些哭喊的流民,而是先将目光扫向自己村里的人。
“把火把举高,让我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村民们下意识地将火把举高了一些。昏黄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张脸,也照亮了躲在人群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刘二狗。
刘二狗被她那清冷的目光一扫,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苏清没有理他,而是转向那些因为她的出现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流民。她的目光落在那位抱着死婴、已经哭得失神的年轻妇人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她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局面。
“陈伯母,”苏清转向刘氏,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您现在立刻回家,组织村里的妇人,把家里所有能烧的水都烧开!越大锅越好!”
刘氏一愣,但出于对苏清的信任,她没有多问,立刻点头:“欸!好!我这就去!”
“张婶,”苏清又对李满子的婆娘张氏说道,“您去通知村里各家,让他们把家里剩下的所有姜块和红糖都拿出来,集中到村口来。有多少拿多少!”
张氏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此刻精神却异常振奋,用力点头道:“清儿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两个妇人领了命令,立刻转身就走,行动间竟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味道。
村民们都看傻了。这丫头要做什么?烧开水?要红糖姜块?这种时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苏清没有解释,她走到那群流民面前,在三步开外站定。她看着那个为首的老者,声音虽然清冷,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老人家,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那老者见终于有个能主事的人出来,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连忙叩头道:“女菩萨,我们是从下游的赵家庄逃难过来的。村子……村子被一伙乱兵给屠了,我们是侥幸才逃出来的。听说往北走,过了这片山,官府在青州设了粥棚,我们想去那里讨条活路……”
赵家庄……乱兵……
这几个字眼,让在场的柳树村村民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对抗天灾,却没想到,人祸已经近在咫尺!
苏清的心也沉了下去,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们这群人里,可有伤员?或者得了急病的人?”
老者愣了一下,随即指了指人群中几个气息奄奄的人,悲声道:“有几个在路上就染了风寒,现在发着高烧,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苏清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人,只见他们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确实是风寒重症的迹象。在这种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一场风寒,足以致命。
她心里瞬间有了计较。
这时,苏成海、陈正和李满子三人已经悄悄地回到了村里,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清儿!”苏成海看到女儿独自面对这等场面,又急又怕。
陈正和李满子也是一脸凝重地站在了苏清身后,无声地表达着他们的支持。
苏清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她重新转向所有村民,朗声说道:“各位叔伯乡亲!我知道大家在怕什么。怕他们是坏人,怕他们带来病痛,更怕分了我们的口粮!”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柳树村的人,祖祖辈辈都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不是铁石心肠的畜生!今天,一个孩子死在了我们村口,如果我们再眼睁睁看着这些老弱病残冻死饿死,我们和屠村的乱兵,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掷地有声,问得在场许多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苏清,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少女挺直了单薄的脊梁,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人,我们救!但怎么救,得按我的规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