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厚重的银制烛台上跳跃，将洛伦兹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挂满深色帷幔的墙壁上。他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食物，不是破烂的玩具，而是厚厚一摞边缘磨损、写满墨迹的笔记本。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干涸墨水和昂贵木蜡混合的奇特气味。对洛伦兹来说，这味道比锈水街的腐臭和廉价香水更令人窒息。它代表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沉重而精密的世界的重量。
法比安先生——那位将他从死亡边缘捞起，又将他推入另一个深渊的老管家——就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偶尔掠过洛伦兹侧脸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
“艾德里安少爷生前的笔记，”法比安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物品，“主要是家族产业的账簿、未完成的商业计划、对政局和市场的分析，以及一些…私人随笔。你需要彻底理解它们，直至成为你的本能。”
洛伦兹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上面是另一种笔迹，优雅、流畅，带着一种天生的自信，记录着他完全陌生的事物：矿坑产量、秘银纯度折算、船舶租赁费用、与格莱斯顿家族竞争的详细策略、对皇室财政大臣近期演讲的逐句分析…
每一页都充斥着数字。庞大的、细微的、关联的、独立的数字。
在锈水街，数字意味着生存。意味着今天能换到多少黑面包，意味着欠“铁牙”多少铜穆尔利息，意味着从哪个蠢货口袋里摸走的钱币能让自己活过下一顿。那里的数字是饥饿的、赤裸的、带着铁锈和汗臭味的。
而这里的数字…它们冰冷、复杂、傲慢，却编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笼罩着帝都，甚至整个帝国。它们代表着权力。一种他即将要去窃取和扮演的权力。
“先从最近的账簿开始，”法比安指示道，“维勒家族有三处主要秘银矿脉，四处冶炼工坊，持有帝国中央银行百分之七的股份，以及十七支跨大陆贸易船队的部分所有权。你需要了解它们的收支、负债、现金流，以及潜在风险。”
洛伦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标注着“暗影矿坑季度核算”的册子，翻开了第一页。
起初，是艰难的生涩。那些专业术语、复杂的记账方式、贵族间隐晦的借贷关系，像一团乱麻。他看得头皮发麻，胃部因紧张和不适而微微抽搐。烛火似乎都变得黯淡了些。
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涌现。
那些原本枯燥混乱的数字，在他眼中似乎…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仅仅是纸上的符号。它们开始自动排列、组合、对比。矿坑的日均产出数字旁边，自动浮现出人力成本、工具损耗、以及近期秘银期货价格的波动曲线。一笔看似寻常的家族支出，与他刚刚瞥见的另一本笔记里提到的某位财政副大臣儿子的婚礼日期隐隐对应…
他的目光扫过一行记录：“支付‘霓虹影’中介费用，五千银穆尔。”
“霓虹影”…他记得在锈水街听过这个名字，一个声名不显但收费极高的刺客组织。艾德里安·维勒雇佣刺客？目标是谁？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相关的数字和信息立刻在他脑中翻滚起来。前后几页的异常资金流动、一篇关于某个小贵族意外身亡的剪报、甚至艾德里安在一页随笔里隐晦写下的对某个名字的厌恶…所有这些碎片，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拼接。
一个模糊的、关于一场未被揭露的谋杀和商业报复的推论，竟然缓缓成型。
他被自己吓到了。
这不对劲。
他从未受过任何正规的金融或算术教育。在锈水街，他学会的是如何快速心算出最有利的零钱兑换比例，如何判断哪个赌徒今天运气最背，如何从巡警的巡逻间隔里找到偷窃的时间窗口。那是一种在泥泞里打滚、被生存逼出来的狡黠计算。
而不是现在这样…仿佛这些知识本就沉睡在他脑子里，只是被这些笔记唤醒了。这些庞大的、系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将注意力集中到下一项内容——一份关于投资海外新矿脉的风险评估报告。报告里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当地部落的稳定性、航运风险、潜在的政治干预、预估秘银储量误差…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冗长的文字描述，直接聚焦在附录的数据表格上。
几乎就在一瞬间，那些数字仿佛自己跳了出来，向他尖叫着警示。根据已知的勘探数据样本方差、航运保险费用的异常涨幅、以及帝国海军近期在那片海域的巡逻报告摘要（他发誓自己刚才只是在一本摊开的时事纪要里瞥过一眼），他的心算能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
一个清晰的、令人不安的结论在他脑中炸开：报告里引用的核心数据被巧妙美化过，真实的风险概率，至少是书面预估的三倍以上。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或者说，是一个极其鲁莽的赌博。
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一行看似平稳的收益预测数字上重重一划，留下了一道轻微的指甲印痕。
“这里错了，”他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干涩，“概率模型的基础假设有偏差，他们低估了当地气候异常对初期开采的影响，而且…而且运输成本的计算没有考虑到精灵王国可能加征的过境税，根据他们大使上月的一次演讲暗示…”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猛地抬起头，看到了法比安先生的眼神。
老管家不知何时已经从阴影中走上前来，就站在书桌的另一边。他脸上惯常的冰冷和审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深沉的、几乎被完美掩饰的恐惧和警惕。
烛光下，法比安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死死地盯着他。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洛伦兹的心脏骤然收紧，冷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不仅看懂了，还瞬间指出了其中深藏的错误，甚至引用了自己根本“不应该”知道的外部信息来佐证。
这绝不是一个刚从贫民窟出来、只经过几天紧急培训的少年能做出的反应。这甚至超越了敏锐的范畴，近乎…妖孽。
“我…”洛伦兹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辩白。难道要说这些数字自己在他脑子里跳舞唱歌还开了个辩论会？
法比安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刚刚划过的那行数字，再到他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纤细、却刚刚精准点出关键错误的手指上。
沉默了令人窒息的几秒后，法比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更加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继续说。”
洛伦兹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凭借脑海中那股仍在奔流的奇异直觉，将自己看到的其他几处数据矛盾和逻辑漏洞一一指出。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自信，那些复杂的金融术语和概念仿佛与生俱来，运用得越发熟练。
他甚至无意识地拿起一支笔，在羊皮纸的空白处写下几个关键的演算数字和替代方案概要，字迹竟与艾德里安·维勒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稍显稚嫩生硬。
法比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脸上的震惊逐渐褪去，重新被封存在那副冷峻的面具之下，但那双眼睛里的探究和疑虑却越来越深，像不断蔓延的冰裂痕。
当洛伦兹终于停下，略带喘息地看着法比安时，书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很好。”法比安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天赋’。”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听起来不像夸奖，反而像是一个冰冷的注脚。
他走上前，小心地合上那本风险评估报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或者说，一件危险的证物。
“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法比安说，“晚餐会有人送到你房间。晚上…好好休息。”
洛伦兹木然地点头，看着法比安拿起那几本笔记，包括他刚刚涂写了几笔的那本，转身离开书房。老人的步伐依旧稳健，但洛伦兹却莫名觉得，那背影里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急迫。
房门轻轻合上。
洛伦兹独自留在巨大的书房里，被成千上万本书籍和跳动的烛火包围。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
就是这双手，刚刚在那些天书般的数字间游刃有余。
就是这颗脑袋，刚刚完成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推演。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伴随着那无法解释的“天赋”带来的微弱快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
这力量从何而来？
这真的是…天赋吗？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猛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脑海中那令人不安的联想——法比安最后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他最初找到自己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和艾德里安少爷…长得真像。”
真的…只是像而已吗？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扭曲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怪物，投在那排沉默的书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