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兹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柔软的天鹅绒坐垫。这触感太过奢侈，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变得粗粝不堪，仿佛随时会勾坏这精美的织物。车厢内部空间宽敞，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木蜡香气，还有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清冽而昂贵的熏香，试图覆盖掉他身上可能残留的任何属于锈水街的气息。
法比安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如同一位灰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守护神，又像一位押送珍贵却危险货物的看守。自那天露台上他记录下什么之后，他对洛伦兹的态度愈发冰冷和公式化，训练也更加严苛得不近人情。
马车轮毂压过路面的声音沉闷而规律，与锈水街那种时刻伴随着叫骂、哭泣、碎玻璃和不明物体滚动声的混乱交响曲截然不同。这种过分的“正常”和“平稳”，本身就让洛伦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撩开了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一角。
刹那间，喧嚣和气味如同洪水般冲垮了车厢内精心营造的宁静假象。
熟悉的、混合着腐烂垃圾、未处理污水、廉价劣酒和绝望汗液的锈水街特有的浓烈气味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几乎让他窒息，却又诡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心感——这是刻入他骨髓的味道，是他活了十几年的世界的真实。
窗外，景象飞速倒退。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挤作一团，墙壁上布满污渍和斑驳的涂鸦。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在泥泞狭窄的街道上蠕动，眼神大多麻木，偶尔闪过为了下一顿食物而挣扎的凶光。一个孩子为了一小块发黑的面包屑和野狗争夺，滚在污水里。几个面色不善的男人靠在墙角，目光贪婪地扫视着这辆显然不属于这里的豪华马车，评估着它能带来多少收益，又蕴含着多少风险。
这是他的世界。肮脏、残酷，但真实。
洛伦兹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天来的礼仪训练、魔法学习、贵族姿态，在这扑面而来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虚幻。他像是一个可耻的逃兵，穿着偷来的华丽军装，路过自己仍在泥潭中挣扎的战友。
马车毫不停留，甚至加快了速度，车夫似乎也急于离开这片区域。车轮碾过一个水洼，脏污的泥水溅起，啪的一声打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道污浊的痕迹，瞬间遮蔽了外面的惨状，也仿佛玷污了车厢内这个洁净的泡泡。
洛伦兹下意识地松开了窗帘，仿佛被那泥水烫到。他靠在椅背上，心脏砰砰直跳，胃里一阵翻腾。他紧紧闭上眼睛，但那些景象和气味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法比安依旧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但洛伦兹知道他一定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老管家那石刻般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极致的轻蔑。
马车继续前行，窗外的噪音和气味逐渐变化。乞讨声、叫骂声、斗殴声渐渐被另一种嘈杂取代——更多的车轮声、马蹄声、商贩略显体面的吆喝声。空气中的臭味变淡，开始掺杂香料、烤面包、皮革和金属的味道。
洛伦兹深吸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撩开了窗帘。
他们已经离开了锈水街的核心区域，进入了所谓的“外城区”。这里的建筑虽然依旧拥挤，但大多是砖石结构，显得规整不少。街道也宽阔了些，虽然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但人们的衣着相对完整干净，脸上虽然也有疲惫，但少了那种濒死的绝望。店铺的招牌琳琅满目，铁匠铺叮当作响，面包房飘出诱人的麦香，布庄挂着颜色鲜亮的布料。
这里是他过去需要仰望的“好地方”。是锈水街的人拼命干活、省吃俭用，或许一辈子才能勉强挤进来的阶层。他曾经无数次算计着，要攒多久的钱，才能在这里租一个最小的房间，摆脱锈水街的泥沼。
此刻，他正乘坐着贵族马车，毫无阻碍地穿过这片他曾经梦想的土地，甚至没有多做停留。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一丝微弱的、扭曲的优越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隔阂感和荒谬感。他像一个幽灵，穿过别人的生活。
马车穿过一道巨大的拱门，门口有穿着帝国制服的卫兵站岗。他们对这辆带有维勒家族徽章（一朵金色的蔷薇，缠绕着荆棘与银币）的马车恭敬地行礼放行。
就在穿过拱门的一刹那，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被突破。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只听得见马蹄铁敲打在光滑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以及车轮平稳滚动的沙沙声。
空气中那最后一丝属于平民区的烟火气和杂乱味道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香氛矩阵——精心打理的花卉散发出的自然芬芳、从两旁豪宅窗户里飘出的昂贵香水味、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的清新气息、还有某种极其淡雅、似乎掺了秘银粉末的熏香（据说能宁神益思，促进魔法感应），所有这些融合成一种代表着“特权”和“秩序”的味道。
洛伦兹被窗外的景象震撼得忘记了呼吸。
宽阔得足以让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街道，铺着光洁如镜的白石板。街道两旁，不再是拥挤的店铺，而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宏伟府邸，每一座都像是一座独立的城堡或微型宫殿。风格各异，有的古典庄严，布满大理石柱和浮雕；有的奇幻瑰丽，塔尖闪耀着魔法光辉，水晶窗棂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有的则极尽奢华，黄金装饰随处可见，连门口的雕像都镶嵌着宝石。
铁艺雕花的围栏后面，是深不见底、绿意盎然的花园。穿着体面制服的仆人在其间无声地忙碌。偶尔有同样华丽的马车驶过，车窗后露出矜持而淡漠的面孔，彼此相遇时，车夫们会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敲马鞭，发出代表不同家族身份的问候信号。
阳光似乎都格外偏爱这片区域，明亮而柔和，将一切镀上一层金光。这里没有污秽，没有杂乱，甚至看不到一片不该出现的落叶。一切都完美得如同舞台布景。
这就是帝都的核心，贵族的巢穴。金蔷薇所在的区域。
洛伦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巨大的落差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上。短短一段马车路程，他从地狱驶入了天堂。不，这甚至不是天堂，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真实存在的、用财富和权力堆砌出来的云端之境。
向往吗？
他无法否认内心深处那一丝被这极致奢华和美丽所勾起的悸动。谁不渴望洁净、安全、富足？谁不想被人尊敬，而非践踏？这是他过去连做梦都不敢细想的场景。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的规则和危险？这些优雅的贵族们，谈论着诗歌和艺术，决定着市场的走向和战争的发动，他们的指尖不沾泥土，却可能沾着比锈水街更多的鲜血。格莱斯顿家族那样的敌人，就潜伏在这片美丽的建筑之中。
而他，一个来自粪坑的冒牌货，要闯入其中，与他们博弈。他脚下这光滑的石板，仿佛随时会裂开，将他重新吞回那个他刚刚离开的、散发着恶臭的深渊。
马车转过一个弯，速度稍稍放缓。
前方，一座格外宏伟的府邸出现在视野尽头。它不像其他宅邸那样刻意炫耀，反而有一种沉淀了数代财富和权势的厚重感。暗金色的主体石材在阳光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高耸的尖塔直刺天空，塔尖似乎有一缕永续的魔法火焰在静静燃烧。宽阔的庭院、精心设计的喷泉、以及那标志性的——用某种暗金属与璀璨黄金融合锻造、缠绕着大门及周围围墙的巨大蔷薇与荆棘浮雕。
那就是金蔷薇。维勒家族在帝都的权力中心。
越是靠近，洛伦兹的心跳得越快。那不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头沉睡的巨兽，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他即将走入其中，扮演一个已死的天才，欺骗所有人。
马车最终平稳地停在了那扇融合了艺术与压迫感的巨大门前。
法比安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扫了洛伦兹一眼。
“我们到了，艾德里安少爷。”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强调了那个名字，“记住您是谁。也记住，从这里开始，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代表着维勒家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
车门被外面的仆人无声地打开。
一股更加浓郁、混合了古老石材、魔法熏香和无数盛开鲜花的复杂气息，伴随着门内隐隐传来的、训练有素的仆人行走时衣料的摩擦声，涌入了车厢。
洛伦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洁净得让他肺部有些刺痛。他最后看了一眼车外那奢华到令人窒息的世界，然后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压下眼底所有属于洛伦兹的情绪，努力让艾德里安·维勒的冷漠面具贴合在自己的脸上。
他走下马车，双脚踩在光滑如镜、镌刻着防滑符文的白石地面上。脚步微微发虚，但他强迫自己站稳。
法比安紧随其后，如同他的影子。
巨大的金蔷薇之门，正在缓缓开启。门后的景象，幽深而辉煌。
就在门廊内侧的阴影处，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中是一位年轻、英俊、眼神锐利又带着几分忧郁的金发青年——艾德里安·维勒。画工极其精湛，栩栩如生。
那青年的目光，似乎正穿透岁月的尘埃，精准地落在刚刚踏入大门的、与他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冒牌货身上。
洛伦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幅画……仿佛是一个无声的警告，也是一个巨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