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陈洝来的时候，杨昱正坐在院里喂鸟。
天还没黑透，西边天边残霞一线，枝头上的黄莺儿刚学会啼，听得出来羽音还嫩。杨昱懒得教，就一把小米倒进碗里，撂下句“吃吧”，转头看见门口那人。
“哟，稀客。”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鸟毛，“靖安司这两天出奇太平啊？居然能把你放出来。”
陈洝提着个酒壶，笑着拱手：“休沐一日，本来是准备回家歇着的，但之前不是说要找你喝点么，我这人最是讲诚信，总不好爽你的约，这不就来了。”
“哟，你还挺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是谁隐瞒自己身份不讲自己是侍郎家的公子的。”杨昱自家身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对于其他本该也是纨绔，结果却偷偷内卷跑出来当差的人很是不满。
要废物就大家一起当废物，想不当废物也得我自己先脱离废物的标签了你们再努力。
正常来说杨昱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但在家享受了几天原主的日子之后这种想法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
富贵日子真的会腐化一个人的内心的，想他杨昱曾经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那什么什么接班人，现在倒好，快要被腐朽堕落的地主阶级给同化掉了。
“你不也没问么？”陈洝回以笑容。
杨昱打量他一眼，把鸟笼挂好，转身道，“行吧，难得有人请我喝酒，院里不比酒楼，胜在清净，走。”
二人转进廊下，丫鬟送了小菜过来，杨昱撩了撩袖子，看了眼那壶：“这回是啥？别是桂花酿吧，我之前喝多过一次，搞得肚子疼。”
“不是。”陈洝坐下笑道，“东市一酒肆新出的春梅青酿，醇得很，入口甜，有后劲，你小心点。”
“你倒是会找乐子。”杨昱接过杯子，轻轻磕了下他的，“不良人的工作好做不？”
“你真打算来当不良人？”陈洝这两日也听到了点风声，说是杨国忠正在帮他这个不成器的堂弟四处打点，想塞进靖安司当个主簿。
不过这主簿跟不良人倒是两回事。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能有假的不成？”杨昱翻了个白眼，“我哥倒也上心，两天没来找我叨叨，全在外头打点去了。”
“你也是真没心眼，当个不良人而已哪里需要多少打点。”陈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杨昱有些不明白。“老哥他在外面到处走动目的不就是让我去当不良人吗？”
“差远了，他给你找的缺是靖安司的主簿。”陈洝看着杨昱摇了摇头。
“不都是在靖安司当差嘛，能差多远？”杨昱挑眉，“这官儿是大是小？能不能管人？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出去打人巡坊？”
“你想多了。”陈洝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主簿是靖安司巡组下的文书差事，坐在衙门里，管文案、写卷宗、记出勤、理账本，有事要写报告，没事就抄文书，一屁股坐一整天。你想出去巡逻打人？做梦去吧。”
“…………那我还不如继续在家歇着呢。”杨昱啐了一口，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我说我堂哥这人怎么这么不靠谱，口口声声说给我安排个能动手的缺，结果还真给我安排了个动笔的。”
“杨参军这也是想保你。”陈洝语气倒是淡，“你一个贵妃娘娘的亲弟弟，真要穿着黑衣戴刀上街喊打喊杀，丢不丢人是小事，万一惹出事来，外人还不说你姐姐纵容亲属乱政？”
“那不就是白安排了？”杨昱郁闷，“我进靖安司又不图什么，我就是想趁现在练练，磨磨性子，也免得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
“文书工作也很磨性子的，你这一门心思想往外跑的一看就是心浮气躁，我倒觉得他的安排挺好的。”陈洝笑骂了一句。“你但要真想练，也不是不能练。”
陈洝停住话头想了想，又侧头看向杨昱，“只要你肯耐得住性子，真把这主簿干好，日后调去巡组也不是没可能。靖安司不是铁板一块，愿意出力的，总能找个缝钻进去。”
“你就别拐弯抹角了。”杨昱斜他一眼，“直接跟你说，我根本不识字……倒不如跟你混。”
他现在倒不是真不识字，只是实在不想当什么主簿，拿这当借口。
“跟我混？”陈洝指了指自己，看杨昱的眼神就像在看个呆子。“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不？”
“你不是东市那头的小组头嘛，我跟你一块儿出巡，不用编制，就说我是打杂的也行，跟着你转一圈，我不求升官发财，真就图个历练。”
“跟我转一圈？”陈洝听得啼笑皆非，“你是真不嫌弃我这活儿苦啊。”
“我是看你还算顺眼。”杨昱一边往嘴里塞一颗蜜枣，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咱们年岁差不对嘛，比较有共同语言，多半还比我能打，跑得比我快，脑子也比我灵光，我不贴着你混，贴谁？”
“少来。”陈洝抿了一口酒，把杯子轻轻放下，“你以为我这组头是个清闲的差事？说句不好听的，东市巡组就是靖安司里最杂最累的一摊，每日三班倒，时不时还要半夜爬起来去贼窝抓人，穿风雨、巡坊市，有时候连顿热饭都顾不上。”
“那不正合我意嘛。”杨昱两眼一亮，“你也知道我的名声的，皮厚抗揍，主打一个耐造，再说这不是正好磨性子？我还真不怕吃苦。”
“话虽如此…………”陈洝想了想，忽然神情微敛，“杨兄，我现在说句掏心窝子的，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进去。”
“哪的话，你直说就是。”杨昱摆手，“就咱俩现在这交情，纯酒友，掏不掏心窝的都一样，反正我也听不进去。”
陈洝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却认真了些：“你想来靖安司，我不拦你。但你得知道，我陈洝不是谁都能带的。”
“怎么，你还有门槛？”杨昱挑眉。
“不是门槛。”陈洝摇了摇头，语气不重，“是因为我这人不归靖安司内部任何一组调配。我直属靖安司司丞李泌。”
“李泌？”杨昱嘴角一动，似是想起什么，“听说是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人物吧？”
“是。”陈洝点点头，“他之前在翰林院当待诏，前些日子刚奉了圣人的命来主持靖安司的整编事宜，年纪轻，来头却不小。别看只是从五品的司丞，但在整个大理寺可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理寺少卿都得让他三分。”
“啧。”杨昱啧了一声，“难怪你爹肯让你去当不良人，跟着这么个上司，前途无量啊。”
“前途归前途，我这位置却不高，有官身，也就正七品，虽说比你那正八品主簿的位置还高些，但连个正式的官名都没有。”
陈洝平静道，“官阶低、事儿多、责任重。天天要跟着最底层那帮官身都没有的老粗跑外勤……我现在管的是李大人手下的一支私巡线，虽然挂名东市组头，实则是在暗地里帮他查些麻烦事。你真要跟我混，就得跳出常规编制，走我这一路子。”
“那不挺好？”杨昱一听眼睛都亮了，“你这是搞情报线的吧？专查阴私暗事那种？”
“差不对。”陈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但你也该清楚，我这位置虽说能出坊入巷，风风火火，但这可是最得罪人的差事，你要是真跑来跟我干，你堂哥可会同意…………？”
“他敢说我，我就说他藏着掖着坑我。”杨昱一拍桌子，“我没那个心思天天坐在衙门里写卷宗，他非要往那上面摁我。实在不行……我翘班出来跟你跑走可以吧。”
陈洝“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倒是想得开。”
“什么想不想得开的，不就跟以前翘课一样吗，那学堂我一日也没去过，先生照样拿我没办法。”杨昱一本正经地说着，眼神却盯着酒壶，“话说你今儿带的这壶，真的比桂花酿好喝？”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陈洝提壶给他斟满，末了又添了一句，“我是真劝你想清楚。李大人虽然文名在外，可靖安司里盯着他的人也不少。”
他顿了一下，四下张望了一圈，又压低声音朝杨昱说道：
“他现在属于是圣人的心腹，在靖安司里搞得那套，是要清理门户的章法，动了不少老家伙的奶酪。我这‘组头’，说白了就是在风口浪尖上站着的棋子。你要是跟我混，不但风吹雨打跑不了，还得防人一口锅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