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秦越,夏无双长长吐出一口气。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瘫软地靠回那张该死的龙椅。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当皇帝,比他上辈子当工程师累多了。
画图纸累的是身体。
当皇帝,心更累。
每一个决策,都牵扯着成千上万人的饭碗;每一道旨意,都要跟一群满脑子“祖宗之法”的老古董斗智斗勇。
他捏了捏干涩的眼角,强打精神,拿起一本奏折。
奏折依旧是那种骈四俪六的文体,字迹密密麻麻,看得他眼晕。
好在有了白话提要这个补丁,处理速度快了不少。
“淮南道洪灾,请拨赈灾款……”
这事紧急,朱笔一勾,批了。
“边关守将奏,军备老旧,请更换……”
这个得查查,别是打着爱国的旗号骗经费。
“礼部奏,请示秋季祭天大典仪轨……”
夏无双看到礼部二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后宫核心资产填充项目,被礼部用从长计议四个字堵了回来。
心头一阵无名火腾地冒起,直接将这本奏折甩到一边。
好不容易将几件要务批阅完毕,已是日头高悬。
腹中空空,精神萎靡。
夏无双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再次触发猝死这个被动技能,急需休息。
“摆驾,回寝宫。”
他有气无力地对赵高说了一句,现在只想好好睡个午觉,给自己的脑子降降温。
然而,当他回到寝宫,视线落在那张铺着单薄被褥的硬木板床,以及那个能当板砖用的冰冷瓷枕上时,一股压抑许久的邪火,“蹭”地一下,直冲脑门!
精神疲惫的临界点,被这一眼彻底引爆!
他能忍受吃得差,御膳房的项目已经在推进。
他能忍受工作累,整顿吏治是他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但他绝不能忍受,在他累得像条死狗,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连个舒服的觉都睡不成!
这不是享乐,这是生产工具的日常维护!
“赵高!”
夏无双的吼声,带着压不住的火气,在寂静的寝宫里轰然炸开。
殿外的宫女太监们齐齐一哆嗦,几个胆小的差点跪在地上。
声音之大,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扑簌簌往下掉。
“奴……奴才在!”
赵高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看见皇帝那张黑如锅底的脸,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砸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冰凉的地砖,根本不敢抬头。
“朕问你!朕的寝宫舒适度改造项目,为什么到现在,连个枕头都没给朕换?!”
夏无双一脚踹在旁边的凳子上,凳子“砰”的一声翻倒在地。
“回……回陛下……”赵高吓得浑身筛糠,声音都在打颤,“工部说……说要先画三套图纸,呈内务府审核,再选材料,还要……还要请司天监择吉日动工……流程……没走完……”
“流程?!”
夏无双气笑了。
“朕睡觉还要看吉日?朕今天要是睡不好,心情就不好!”
他一步步走到赵高面前,声音反而冷了下来。
“朕心情不好,下午批奏折手一抖,砍几个脑袋,那对他们来说,算不算吉日?!”
这番话,让赵高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夏无双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下达最后通牒。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要棉花!要鸭绒!要羽毛!要一切能塞进枕头里让它变软的东西!”
“朕的床板上,要铺五层最柔软的垫子!”
“今天日落之前,朕要是还睡在这块硬木板上,你就带着工部和内务府那帮废物,一起去澄心殿外的广场上,给朕睡地板!”
“什么时候朕睡舒服了,你们什么时候再起来!”
赵高听得魂飞魄散,这哪是命令,这简直是催命符!
他屁都不敢再放一个,磕头如捣蒜,声音带上了哭腔。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一定办好!”
说完,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那速度,比被索命的恶鬼追着还快。
顷刻间,整个皇宫内苑都听到了赵高那尖锐的、变了调的嘶喊:
“快!快传内务府总管!尚功局掌事!把库里的棉花、羽绒全给咱家找出来!快啊!要掉脑袋了!”
整个后宫瞬间鸡飞狗跳。
一个小太监慌不择路,撞翻了走廊上的花盆,碎瓷片和泥土撒了一地。
尚功局那位平日里最重仪态的掌事姑姑,提着裙摆在宫道上狂奔,发髻都歪了。
内务府总管的官帽被门槛绊掉,都来不及去捡,口中高喊着“开库!开甲字库!所有软和的东西都搬出来!”
皇帝因为一个枕头,在皇宫里掀起了一场风暴。
而发泄一通的夏无双,心里的火气顺了些,但睡意也彻底没了。
他背着手在殿里走了两圈。
“去御膳房。”
他对殿外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太监吩咐道。
正好,去验收一下新菜研发小组的初期成果。
……
与此同时,相府书房。
李刚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他亲手写下的《教坊司整改章程(草案)》。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剜下的一块肉。
他知道,这份章程一旦交上去,他李刚,就会成为整个勋贵集团的公敌。
但他,别无选择。
昨夜,他想了一整夜。
从羞辱,到愤怒,再到茫然,最后,是手脚冰凉的平静。
他不得不承认,皇帝是对的。
这个认知,让李刚感到痛苦,却又无法反驳。
他想起了皇帝在马车上的那番话,那句朕信你,那句朕在后面给你撑腰。
或许……自己可以换一种方式。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棵百年古松,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改革,可以。
整顿吏治,他也可以捏着鼻子当这把刀。
但是,祖宗之法,礼仪规矩,是他最后的底线!
他李刚,可以做一把改革的刀,但同时也要做一块守护礼法的盾!
想通了这一点,李刚浑浊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他重新坐回书案,拿起那支重逾千斤的狼毫笔,在章程的末尾,用一种沉稳而决绝的笔迹,一笔一划地又加了一句:
“另,恳请陛下早日依祖制斋戒沐浴三月,徒步祭天,告慰先皇之灵,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要用这种方式提醒皇帝:你可以胡闹,但有些规矩,你必须遵守。
……
另一边,秦越已经站在了工部衙门的大门前。
他紧了紧手里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吏部任命文书,藏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起来,指节抵着掌心。
从寒门学子,到天子门生,再到一步登天的六品京官,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他脚步一顿,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工部的大院。
在书吏的指引下,他找到了屯田清吏司的公房。
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混杂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几名老吏员正围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火炉喝茶聊天,看到他这个穿着崭新官袍的生面孔,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去,视他如无物。
“下官秦越,新任屯田清吏司主事,今日前来报道。”秦越压下忐忑,恭敬地行礼。
“哦,是秦主事啊。”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吏员慢悠悠地站起来,脸上扯出一个笑,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拱了拱手,“欢迎欢迎。”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积满灰尘、还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
“衙门里简陋,秦主事就先在那儿将就一下吧。”
周围几个吏员发出了若有若无的窃笑。
这就是官场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
秦越心里清楚,但他没有发作。
他默默地走到那张破桌案前,用袖子拂去灰尘,坐了下来。
他没有去管那些陈年的卷宗,他牢记着陛下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坐了半个时辰,等那几个老吏员聊得口干舌燥,他才再次起身,走到那个为首的老吏员面前,用更加恭敬的语气说道:“刘主簿,下官初来乍到,想去各处官营作坊熟悉一下情况,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个被称为刘主簿的老吏员呷了口茶,用杯盖撇着浮沫,眼皮都没抬。
“秦主事有心了。不过这官营作坊,尤其是铁匠铺、军器监那些地方,都是朝廷要地,闲人免入。按规矩,得有尚书大人的手令才能进去。”
“下官并非闲人,乃是奉了……”
刘主簿直接打断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秦主事,我知道你是新科进士,天子门生。”
“但工部有工部的规矩,这规矩,是历代尚书大人传下来的。”
“咱们做下属的,按规矩办事,才能不出错。”
“年轻人,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你说是这个理儿吧?”
其他几个吏员也都停下谈话,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和排斥。
秦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这些人用规矩这块最硬的盾牌,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他想起了皇帝在澄心殿里对他说的那句话。
“天塌下来,朕给你顶着!”
一股热血,从心底猛地涌起。
不能退!
若是退了,就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秦越深吸一口气,原本恭敬的神色瞬间变得平静。
他不再跟他们掰扯什么规矩,只是对着刘主簿,淡淡地说道:“刘主簿教训的是,下官受教了。”
刘主簿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以为这个愣头青服软了。
然而,秦越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秦越挺直了腰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公房。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不打扰各位了。”
“下官,这就去写一份奏折,用白话提要的格式,向陛下请示一下。”
他看着刘主簿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顿地开口。
“这工部的规矩,究竟比陛下的旨意,大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