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秋风吹得更紧了些。新港店在阿郑的艰难维系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看似还在漂浮，但船舱早已漏水，桅杆也将折断。陈硕这颗来自总部的冰冷钉子，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规则消耗着阿郑本就不多的精力。
这天上午，卖场刚开门不久，两辆标着“市场监督管理局”的面包车就停在了门口。几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面色严肃地走进来，带队的是个眼神锐利的中年科长。
“我们是区市场监管局的，接到消费者实名举报，称你店销售的商品存在质量问题，特别是生鲜和熟食。这是检查通知，请配合。”科长出示证件，语气公事公办。
阿郑的心猛地一沉。举报！又是举报！而且直指新港店最薄弱、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他眼角余光瞥见陈硕正“恰好”从办公室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故作惊讶却难掩一丝了然的神情。内鬼引外刀，这一招既阴损又难防。
“欢迎各位领导检查指导，我们一定全力配合。”阿郑压下心中的惊怒，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亲自陪同检查小组。
检查人员分头行动，重点检查生鲜区的蔬菜水果新鲜度、熟食柜的卫生状况和保质期，并仔细核对进货台账、供应商资质以及员工的健康证明。整个过程，陈硕都“异常积极”地配合，提供各种文件，不时还“善意”地提醒几句，将检查人员的注意力引向一些模糊不清的历史记录上。
整个卖场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顾客们远远围观，指指点点。老周和员工们面露惶恐。阿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他知道，只要被抓住一个确凿的把柄，罚款、停业整顿甚至负面新闻曝光，都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检查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期间，果然在熟食区发现了一盒酱鸭的包装标签有轻微破损，生产日期有些模糊，与进货记录上的批次号对应略显勉强。陈硕立刻在一旁“补充说明”：“这款产品是之前孙富财经理经手的，可能当时的记录有些疏漏……”
就在检查科长眉头紧锁，准备深究时，负责仓储管理的老师傅老周站了出来，他拿出一本皱巴巴的纸质台账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说：“领导，这个批次的酱鸭入库时我就发现标签有问题，当时就记下来了，也跟送货的人当面确认过，保证是同一批货，质量没问题。您看，这上面还有送货司机的签字和日期。”
老周的朴实和那份原始的纸质记录，起到了关键作用。检查科长仔细比对了一下，脸色稍缓。后续检查又发现了一些诸如地面清洁不及时、个别商品价格标签脱落等小问题，但都未触及核心的质量安全红线。
最终，检查小组下达了《责令整改通知书》，要求对几个卫生和标识问题限期改正，并未进行实质性处罚。送走这群不速之客，阿郑感觉像打了一场恶仗，身心俱疲。他感激地看了老周一眼，老周则憨厚地笑了笑，擦了擦额头的汗。
危机暂时化解，但阿郑明白，这仅仅是开始。陈硕和他背后的人绝不会罢休。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
回到那间破旧的办公室，他反锁上门，从抽屉深处拿出那部仅用于紧急联络的诺基亚旧手机（非智能机，只能通话和短信）。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林晓梅留下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是林晓梅冷静依旧的声音：“决定了吗？”
“我需要一条可靠的供应链，不能被王海和周总掐断。”阿郑开门见山，“另外，总部纪检部门可能很快会来找我麻烦，是陈硕搞的鬼。”
“供应链可以解决。‘磐石’关联的一家本地食品贸易公司，可以提供支持，走正规合同。但这需要你新港店的业绩做支撑。”林晓梅语速很快，“至于纪检调查，这是对方的标准动作。你要做的不是解释，而是反击。你手里应该有些东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把水搅浑，让更高层的人注意到这里，你才有机会。”
“把水搅浑？”阿郑沉吟。
“对。把矛盾从新港店内部的管理问题，上升到总部派系斗争的高度。把你掌握的那些关于王海和周总的材料，用匿名的方式，巧妙地递送到赵劲松对手派系的手里，或者……直接递给有分量的媒体记者。”林晓梅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当然，怎么做，尺度你自己把握。‘磐石’可以提供一些媒体资源，但不会直接出面。”
这是一步险棋，甚至可以说是玩火。但阿郑知道，林晓梅说得对，一味防守只会被温水煮青蛙。
挂了电话，阿郑立刻行动。他让老周和小李秘密准备两件事：一是整理新港店近期在极端困难下，服务社区、尤其是完成物业安置户采购的正面材料和数据；二是通过最传统的打印方式，将老刘搞到的关于王海、周总通过“海昌商贸”进行利益输送的核心证据（隐去最敏感的人名和录音部分），制作成几份匿名的举报材料。
同时，他通过老刘的江湖关系，联系上了一位以敢于报道企业黑幕著称的本地报纸记者，约定在远离市区的公园见面。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让老刘将一份匿名的举报材料和一封说明新港店现状的信，交给了那位记者。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记者对这类新闻的兴趣，赌的是总部对手派系会利用这个机会，赌的是王海和周总在舆论压力下会自乱阵脚。
就在阿郑紧张地等待着第一波涟漪泛起时，陈硕的下一波攻击已经到了。这次，他利用副店长的职权，以“优化管理”为名，强行要求调整收银和仓储的关键岗位人员，试图将阿郑最后一点对店面的实际控制权也剥夺掉。
回到办公室，他反锁了门。没有开灯，他径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街道上匆匆的行人。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像一座孤岛，四周是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被吞噬。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他拿出那部旧手机，手指悬在按键上，却迟迟没有拨出。直接联系林晓梅，风险太大。把材料交给记者，更是孤注一掷。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阿郑猛地回身，警惕地问：“谁？”
“……是我。”是李小艳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了门。李小艳站在门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看着他。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他的脸，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我听到楼下卖场里的动静了。”她轻声说，侧身进了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但没有反锁。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阿郑没说话，转身又面向窗户，背影僵硬。
李小艳也没有靠近，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安慰，或者询问细节。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的植物，无声地存在着。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了几分，阿郑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他们在逼我。”
“我知道。”李小艳的声音很平静。
“我可能……撑不了多久。”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他不愿承认的无力感。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不敢逼你。”她的回答简洁而冷静，没有多余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
阿郑猛地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向她。她的脸庞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坚定的支持，甚至……一丝与他同行的决然。
他忽然意识到，她懂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她不是需要他庇护的弱者，而是在这片泥沼中，少数能理解他处境的人。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冲动地拥抱或亲吻她。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她也仰头看着他，没有丝毫退避。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但指尖柔软。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握着，仿佛在确认某种连接，汲取一丝安定的力量。
李小艳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回握住他。没有言语，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胜过千言万语。在这个冰冷、充满算计的环境里，这个无声的握手，成了他们之间最坚实的盟约。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阿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说。”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帮我留意陈硕，他接下来可能会有动作。还有，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帮我照顾好老周他们。”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阿郑松开了手，那股沉重的压力似乎并没有消失，但心中那片冰冷的孤独感，却被驱散了一些。他不再是绝对的孤身一人。
李小艳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声说：“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室内又恢复了寂静。阿郑站在原地，握了握刚才与她交握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和力量。他重新走到窗前，看着楼下渐渐亮起的灯火，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