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凝聚了苏念全身力气、也凝聚了她所有愤怒与恐慌的撞击,又快又狠,不留丝毫余地。
这是她身体的本能,是她在感到极致危险时,最原始、最决绝的反抗。
在她的膝盖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刹那,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他更为狂暴的、毁灭性的怒火。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在她出手的瞬间,厉星衍那双深邃得如同漩涡般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
不是愤怒。
也不是欲望。
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极致的、混杂着震惊与不可置信的……受伤。
他高大的身体,在最后一刻,以一种超乎常人想象的敏捷,侧身避开了她最致命的攻击。
但即便如此,她膝盖的力道,还是无可避免地,擦着他的大腿内侧,重重地撞了上去。
“唔……”
一声极度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闷哼,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那声音,很轻,却又重重地,敲在了苏念的心上。
禁锢着她身体的那双铁臂,在那一瞬间,骤然松开了所有的力道。
苏念因为惯性,狼狈地往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厉星衍那张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的、俊美得有些惨白的脸。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一只手,撑在了旁边的墙壁上,似乎是在以此来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细密的冷汗,从他光洁的额角渗出,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缓缓滑落。
他那双向来冰冷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涌着一场苏念完全看不懂的、剧烈而痛苦的风暴。
可那里面,依旧没有她以为会看到的、那种属于被冒犯者的暴怒。
他只是看着她。
就那样,深深地、沉默地看着她。
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里面有她刺伤他之后,那未及褪去的震惊和痛楚,有她那些恶毒揣测所带来的、深可见骨的失望,还有一种……一种苏念完全无法理解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悲哀。
仿佛,她刚才那一击,撞碎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他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用层层冰壳守护着的东西。
“出去。”
苏念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的颤抖。
她害怕。
她害怕他此刻的眼神。
那种眼神,比任何愤怒的、充满占有欲的眼神,都更让她感到……心慌。
因为它让她坚信了许久的“报复论”,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厉星衍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呼吸,粗重而压抑。
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是有两簇幽暗的、燃烧的火焰,要将她的灵魂,都灼烧出一个洞来。
“我让你出去!”苏念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玻璃水杯,想也不想地,就朝他的方向,狠狠地砸了过去!
“砰——”
水杯,没有砸中他。
而是砸在了他身侧的墙壁上,瞬间,四分五裂。
晶莹的玻璃碎片,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溅落了一地。
有几片,甚至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痕。
猩红的血珠,缓缓地,从那道血痕中,渗了出来。
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了无比刺眼的、鲜明的对比。
也像是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他身上某种无形的禁锢。
他眼中的那场剧烈的风暴,终于,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望不到边际的、冰封的荒原。
他缓缓地,直起了身。
除了脸色依旧苍白之外,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冷静自持、无坚不摧的,商界帝王。
他没有再看苏念一眼。
也没有去看地上那幅,被他视若珍宝的画。
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身。
然后,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房间。
他的背影,挺拔,孤寂,像一头受了重伤,却依旧不肯在人前露出一丝脆弱的、骄傲的孤狼。
“砰。”
房门,被他轻轻地,带上了。
那声音,很轻。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念的心脏上。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地的狼藉,以及,那浓郁得,仿佛还未散去的、独属于厉星衍的、清冽的松木冷香。
苏念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她无力地,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了地毯上。
浑身,都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一半,是因为刚才那场激烈冲突所带来的后怕。
而另一半,则是因为……厉星衍最后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像一根最细的、最毒的针,扎进了她的心里,然后,一点一点地,开始腐蚀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坚硬的心理防线。
不。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房间,这个充满了他的气息的地方,让她感到窒息。
一个强烈的念头,忽然从苏念的心底,疯狂地滋生了出来。
她要出去。
她要离开这个安全的、却也像囚笼一样的客房。
她要去看看。
她要亲眼去看看,这个所谓的“家”,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要去找证据。
无论是证明这一切是骗局的证据,还是……证明这一切是真实的证据。
她都需要。
因为,她快要被这种无休止的、该死的未知和混乱,给逼疯了!
这个念头,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就爬满了她的四肢百骸,给了她一股新的、近乎偏执的力量。
苏念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去管地上那些玻璃碎片,也没有再去看来那幅刺眼的画。
她只是走到门口,犹豫了半秒钟,然后,拧开了门把手。
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
死一般的寂静。
水晶壁灯,投下柔和而冰冷的光,将走廊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拉长了每一个物体的影子,让这里看起来,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诡异的隧道。
苏念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她对这座陌生“家”的探索。
她先是经过了睿睿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了一丝温暖的、橘黄色的光。
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一阵极度压抑的、小声的抽泣声。
苏念的脚步,顿住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似乎是想去推开那扇门。
可最终,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现在,有什么资格,去面对那个孩子呢?
她伤害了他。
用最残忍的语言,和最冷酷的态度。
苏念死死地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就是主卧室。
那扇厚重的、雕花的实木房门,此刻,紧紧地关闭着。
像一头沉默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巨兽。
苏念能清晰地感觉到,厉星衍,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那个空间里,充斥着他的气息,他的存在感。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或许正一个人,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处理着脸颊上那道,被她划出的伤口。
这个念头,让苏念的心,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抽痛。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荒唐的情绪,尽数驱散出自己的脑海。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楼下的客厅,比楼上更加空旷,也更加死寂。
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尽职尽责地,散发着它那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将每一件价值不菲的家具,都照得纤毫毕现。
苏念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摆满了书籍的、巨大的书架上。
她缓缓地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从一排排的书脊上,轻轻地滑过。
《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设计心理学》、《建筑的诗意》……
每一本,都是她曾经读过,并且深爱过的书。
甚至,在书架的最下层,她还看到了几套,她少女时代最喜欢追的、已经绝版了的漫画。
她的指尖,停在了一本精装版的、原版的《小王子》上。
她记得,这本书,是她十八岁生日时,最想要的礼物。可当时,因为是限量版,她跑遍了全城,都没有买到,为此,还失落了很久。
而现在,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书页的边缘,因为被人常年翻动,而微微有些卷曲。
苏念鬼使神差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然后,她就看到,从书里,飘飘扬扬地,落下了一张照片。
一张……已经微微有些泛黄的、拍立得照片。
苏念弯腰,将那张照片,捡了起来。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年轻的女孩。
她坐在一架白色的钢琴前,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明媚而张扬的、如同夏日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那个女孩……是她。
是十八岁的、还未曾经历过背叛和伤害的、骄傲得,像个小太阳一样的,苏念。
这张照片,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且,从拍摄的角度来看,明显是……偷拍。
苏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蛰了一下。
她捏着照片的指尖,微微收紧,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相纸,给捏碎。
她将照片翻了过来。
在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是用一种极其漂亮的、瘦金体的字迹,写下的。
笔锋,凌厉,傲然,一如其人。
——“我的光。”
下面,还有一个日期。
正是她十八岁生日,那一天。
轰——
苏念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书架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个字迹……
她认得。
就算烧成灰,她都认得!
是厉星衍的!
从高中时代起,他的作业本,他的试卷,他的获奖证书上,就永远是这种,嚣张的、漂亮的、让她嫉妒得,牙痒痒的字迹!
“我的光”……
这三个字,像三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苏念的视网膜上。
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和他,不是死对头吗?
他不是,最讨厌她,最恨不得,看她出丑的吗?
那这句……这句充满了珍视和爱慕的话,又算什么?!
苏念感觉自己的认知,再一次,被彻底地,颠覆了。
她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疯狂地,从那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地书。
然后,她就看到了。
看到了更多,更多……属于她的,过去的痕迹。
在《设计心理学》里,夹着一张她大学时期,在图书馆里,因为看书看得太投入,而睡着了的侧脸照。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了一片金色的、细碎的光晕。
在《建筑的诗意》里,夹着一张她在新生辩论赛上,意气风发,舌战群儒,最终拿下“最佳辩手”时,那神采飞扬的抓拍。
甚至,在那套她最喜欢的漫画里,她还找到了一张……一张她因为没考过厉星衍,而气鼓鼓地,躲在操场后面的大树下,偷偷抹眼泪的,窘迫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用同样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她睡着的样子,像只猫。”
“发光的样子,真好看。”
“连哭,都这么……可爱。”
“……”
苏念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这些照片,这些话……
像一把把巨大的铁锤,一次又一次地,重重地,敲击着她那颗早已混乱不堪的心脏。
将她之前所坚信的,所有的一切,都敲击得,支离破碎。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报复。
那这场报复的成本,未免也太大了。
大到,需要用一个男人,整个的、漫长的、无人知晓的青春,来作为铺垫。
苏念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像逃一样,逃离了那个让她快要窒息的书房。
她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来到了那扇通往后花园的、巨大的落地窗前。
她需要呼吸。
需要新鲜的、冰冷的空气,来让自己那颗快要爆炸的、滚烫的大脑,冷静下来。
她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夜晚的凉风,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让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烫的肌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然后,她就闻到了。
闻到了,那股浓郁得,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清甜的,玫瑰花香。
她抬起头,看到了。
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的、在夜色中,静默而盛大的,开满了整个花园的,白玫瑰。
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在月光和庭院灯的映照下,每一朵,都像是用最上等的、冰清玉洁的白玉,雕刻而成的艺术品,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也美得,让人心碎。
苏-念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片,为她而存在的花海。
柔软的裙摆,拂过沾染了露水的花瓣,带起了一阵,更加浓郁的香气。
然后,在花海的最深处,她看到了,那座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玻璃花房。
像一个,遗世独立的,水晶宫殿。
也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引诱着她,去打开,去探寻,那最终的、也最残忍的,秘密。
苏念的脚步,顿住了。
她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那座,近在咫尺的,玻璃花房。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着。
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就在这时——
二楼,主卧室的窗户,灯,“啪”地一声,亮了。
一道高大的、孤寂的剪影,出现在了窗帘后面。
是厉星衍。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前。
像一尊,沉默的,望妻石。
苏念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可她却,分明地感觉到,有一道,滚烫的、复杂的、带着无尽悲伤的视线,穿透了沉沉的夜色,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窗帘,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将她,牢牢地,锁定。
苏念的心,猛地一缩。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想也不想地,就转身,躲进了旁边,更加浓密的,花丛的阴影里。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今晚,发生的一切,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太过庞杂,太过……颠覆。
让她,根本无法思考。
她只知道。
这个家,这座别墅,这个男人……
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也要……可怕得多。
这里,不是地狱。
这里,是一座,用最极致的爱意,和最深沉的秘密,为她精心打造的,独一无二的,迷宫。
而她,已经,深陷其中。
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