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有寒士，姓谢名清晏，字明远。其人生得清雅俊逸，眉目疏朗如雨后远山，性情更是恬淡如水。因父母早逝，家道中落，独居于祖传的“听竹轩”中。这小轩隐于修竹深处，粉墙斑驳，青苔侵阶，虽略显荒寂，却自有一番清幽气象。谢生每日不过读书品茗，莳花弄草，偶尔对着满院风竹挥毫作画，日子过得如檐下清泉，潺潺而过，波澜不惊。
这年仲秋，月色分外皎洁。谢生于轩前石案上铺开宣纸，欲描摹今夜竹影月魄。正凝神间，忽闻竹林深处传来窸窣碎响，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带着几分懊恼的咕哝声。他心生好奇，循声提灯往探。但见月华流泻的竹径上，立着一位素衣女子，正蹙着黛眉，左右张望，神色间满是迷茫。
那女子闻得脚步声，蓦然回首。灯辉月影交映之下，谢生只觉呼吸一窒。但见她约莫二八年华，云鬓风鬟，不施钗环，容颜清丽绝俗，似月窟婵娟，冰肌玉骨，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朦胧的清辉。尤其一双明眸，澄澈如秋水寒星，此刻却因迷路而漾着薄雾般的水光，更添我见犹怜之态。
她见谢生，忙敛衽一礼，声若风拂玉磬，带着几分羞赧：“公子万福。妾身……妾身似乎迷路了。敢问此地是何处？往城南‘揽翠谷’又该如何走？”
谢生回过神来，温言答道：“此乃城西栖霞山麓。姑娘要去揽翠谷，却是南辕北辙了。此刻夜深露重，山径难行，若不嫌弃，可至敝轩稍作歇息，饮杯热茶，待天明再行不迟。”
女子迟疑片刻，望了望漆黑的山林，终是点头应允，自称名曰月无痕。
至听竹轩，谢生烹泉瀹茗。月无痕举止优雅，谈吐不俗，于诗词琴画竟皆有涉猎，然对世俗人情、地理方位却懵懂得紧。问其来历，只含糊说是远方投亲。谢生只觉她天真未凿，灵秀逼人，心中颇有好感。饮茶间，月无痕偶见案上未完成的墨竹图，眸中一亮，纤指轻点某处：“此处若添一脉月华，竹魂自显。”谢生依言添染，画境果然焕然一新，灵气盎然。他心中暗自称奇。
子时将至，月无痕起身告辞。谢生恐她再迷途，执意相送。谁知刚出竹轩不远，穿过一片薄雾，她身影一晃，竟又绕回了听竹轩门前！如此再三，任谢生如何指引，她总能在山间小径上莫名其妙地兜转回来，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她与此地相连。月无痕俏脸飞红，赧然道：“让公子见笑了，妾身……自幼方向感极差。”
谢生见她困窘，温言安慰，只得请她暂居轩中客舍。月无痕感激不尽。
自此，这位名唤月无痕的姑娘，便因这奇异的“迷途”之症，在听竹轩住了下来。她似乎总也记不住路，莫说出山，便是从客舍至书斋，偶尔也会走错，时而闯入谢生的书房，时而误入后院药圃。谢生由讶异而习惯，由习惯而生出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他渐渐发觉，月无痕不仅精于艺文，更身怀异术。她能在月圆之夜，引动清辉浇灌兰草，使之绽放异彩；能听懂竹语风吟，知四时消息；她不食五谷，只饮清露，啖些花瓣鲜果，周身总萦绕着一种冷冽又芬芳的草木清气。
两人朝夕相处，或在竹荫下对弈，或在月窗前共读。谢生为她讲述人间典故、山川形胜，她则说些星宿流转、草木枯荣的玄理。她常常迷路，他便一次次耐心寻她、引她归途。有时在溪边发现她正对着水影发怔，有时在古松下见她与松鼠嬉戏忘返。每一次寻回，她总会回眸一笑，那笑容纯净如初雪消融，让谢生心中悸动不已。他开始悄悄绘制附近的山径图，标注花木泉石，只为让她少些磕绊。
情愫便在这一次次的寻觅与相伴中，悄然滋长，如藤蔓无声地缠绕竹枝。谢生作画时，笔端不觉染上她的风致；月无痕望月时，眸中亦多了人间的温情。一夜雷雨交加，她因惧怕雷声（这是谢生发现的她另一个小小的“弱点”），抱着锦衾怯怯敲开他的房门。他秉烛相伴，隔帘听雨，为她诵读《楚辞》以定心神。烛光摇曳，映得她容颜愈发剔透，眼中依赖之情，几乎要将谢生融化。
“无痕，”他轻叹，指尖几欲触及她流泻的墨发，“你究竟从何处来？”
她凝望窗外雨幕，琉璃似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一个……很远，很寂寞的地方。”她转而望他，眼中似有星河流转，“但此处，有明远你在，便不觉路远，也不觉寂寞了。”
然而，月无痕频繁的“迷途”，终究引来了不速之客。一个云游的老道，偶然途经栖霞山，察觉山中灵气有异，尤其听竹轩方向，隐有精怪之气。这日，老道不请自入，手持罗盘，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射正在庭中为萱草拂露的月无痕。
“妖孽！竟敢擅居人间，迷惑书生！”老道厉喝，袖中已扣住一道紫光隐隐的符箓，“还不现出原形！”
月无痕脸色微白，却不退避，只将谢生护在身后，周身清光大盛：“道长明鉴，无痕从未害人，亦无愧于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待我收了你！”老道叱道，符箓化作一道紫电疾射而出！
“不可！”谢生想也未想，疾步上前，竟以血肉之躯挡在月无痕面前！那符箓触及他身，虽未造成重创，却激起一层柔和的金光，将他弹开数步。竟是月无痕瞬间施加的护身法术。
老道见状更怒，欲再施法。月无痕却忽然平静下来，对老道盈盈一拜：“道长息怒。妾身确实非人，乃昆仑之墟、望舒神女座下司月玉兔，因贪看人间烟火，不慎走失方向，流连于此。感念谢公子收留庇护，绝无半分恶意。”言罢，她周身月华凝聚，头顶隐约现出一对晶莹剔透的兔耳虚影，圣洁无比。
老道愕然，细观其气息，果然纯净无瑕，带着月宫仙灵特有的清冷祥和，与寻常妖魅迥异。他赧然收势，拱手道：“原来是月宫仙使，贫道唐突了。只是……仙凡殊途，仙子久留人间，恐于己于人均有不便。”
月无痕眸光一黯，望向谢生，万千情意与不舍，俱在其中。
谢生此刻方知心上人竟是月中仙眷，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却更坚定了心意。他对老道深深一揖：“多谢道长指点。然情之所钟，不在仙凡。若无痕愿意留下，谢某愿倾尽所有，护她周全。若她……若她必须归去，”他转向月无痕，声音温柔而坚定，“谢某亦会在此，永世为她点亮归途的灯火。”
月无痕闻言，泪光盈然，那泪珠滚落竟化作颗颗莹润的珍珠。她对老道轻声道：“道长，我已向神女禀明心迹，甘愿舍却部分仙寿，换与明远一世相守。神女……已应允了。”
老道长叹一声，知是天意如此，亦为这份真情所动，不再多言，飘然而去。
危机既解，两人执手相看，恍如隔世。月无痕依偎在谢生怀中，轻声诉说：“我那‘迷途’之症，并非全然是真。初时确是迷失方向，后来……后来却是贪恋与你相处的时光，故意……故意走错路的。”声若蚊蚋，羞不可抑。
谢生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心中爱怜满溢，忍不住低头，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轻柔一吻：“无妨。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总会找到你。若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画尽天下地图，而这最后一幅，”他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是通往这里的最短路径。”
月无痕破涕为笑，眼波流转，胜过世间万千星辰。
自此，听竹轩中，多了一位偶尔还是会“迷路”的仙子主母。她依然记不清市集的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却永远不会走错回家的路，不会认错那双永远等待她的、盛满温柔与爱意的眼眸。
月窟仙根谪凡尘，迷途原是种情因。不须更觅璇玑图，心灯引处即归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