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踏在院门的青石台阶上,也踏在苏棠紧绷的心弦上。
阳光刺眼,将那道玄色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冷硬。裴执独自一人,并未带随从,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这侯府最僻静的角落,出现在苏棠这方小小的、几乎被遗忘的天地里。
他迈过院门,目光如同巡视领地的鹰隼,极快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扫过整个院落——低矮的院墙,半枯的老槐树,打扫得还算干净的石板地,以及……站在房门口,垂首敛目,身体微微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的少女。
苏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
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力维持着那副受惊庶女的姿态,福身行礼,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参……参见王爷……”
裴执没有立刻叫她起身。
他站在原地,玄色的衣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稀薄、凝滞。蝉鸣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歇,连风似乎都绕开了这方小院。
一种极致的寂静与压迫感,笼罩下来。
苏棠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腿脚开始发酸,后背的冷汗一层层渗出,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她不知道裴执想做什么,这种沉默的审视,比直接的质问更令人心悸。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时,裴执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起来。”
两个字,如同赦令。
苏棠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依言直起身,依旧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不敢与他对视。
“本王路过,听闻四小姐身子不适,特来一看。”裴执的声音再次响起,理由给得冠冕堂皇,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路过?苏棠心中冷笑。这侯府深宅,她住的又是最偏僻的角落,他能“路过”这里?骗鬼呢!
“劳……劳王爷挂心,棠儿……棠儿已无大碍。”她声音带着颤音,小心翼翼地回答。
裴执迈开脚步,朝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距离在拉近。
苏棠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行克制住了。
不能露怯!至少,不能露出现代灵魂的怯!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露出的一小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上,那里,因为紧张,泛起了细小的颗粒。
“那药膏,为何不用?”他问得直接,没有丝毫迂回。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果然是为了这个!
她绞着帕子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哭腔:“王爷赏赐……太过珍贵……棠儿……棠儿身份卑微,实在……实在不敢承受……怕……怕折了福分……”
她将原因归结于自身的卑微和惶恐,合情合理。
裴执静默了片刻。
苏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苏棠身体一僵,心脏几乎骤停。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不敢与他对视,只敢落在他胸前那玄色锦袍的暗纹上。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那张俊美却冷硬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每一处都完美得如同雕琢,却又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深瞳如同寒潭,幽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情绪。
被他这样注视着,苏棠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冻结、看穿。
“你在怕本王?”裴执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棠儿……不敢……”苏棠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真实的惊惧。这惊惧,半是真,半是演。真的部分是面对绝对权力和未知危险的生理反应,演的部分,则是她必须维持的人设。
“不敢?”裴执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调微扬,似乎觉得有些意思,“那日凉亭,胆子不是很大么?”
苏棠的血液瞬间冰凉!他果然看穿了!
她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王爷恕罪!棠儿……棠儿那日只是……只是偶然路过,绝非有意冲撞王爷!求王爷开恩!”
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裴执眼底那丝玩味似乎深了些许,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本王并未怪罪。”他淡淡道,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向她身后的房间,“既然身子无碍,药膏便留着吧。或许……日后用得着。”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苏棠心中警铃大作。日后用得着?他是在预示什么?预示她日后还会“身子不适”?还是……别的?
不等她细想,裴执已经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
苏棠暗暗松了口气,这尊煞神总算要走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院门的刹那,他的脚步却再次顿住,并未回头,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传入苏棠耳中:
“夜露深重,四小姐……好生安歇,莫要再‘偶然’路些不该去的地方。”
苏棠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她夜探池塘和旧居的事情!
那夜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是他的人?!还是他本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周遭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蝉鸣再次响起,苏棠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扶住了门框,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
春桃这时才战战兢兢地从厢房出来,脸色惨白:“小……小姐,王爷他……他没为难您吧?”
苏棠摇了摇头,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执今日前来,绝非偶然“路过”,更非单纯询问药膏。
他是在警告,是在宣示主权。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无论是白日的“偶遇”,还是深夜的“探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句“夜露深重,莫要再偶然路些不该去的地方”,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悬在了她的头顶。
他知道多少?关于碎瓷?关于旧帕?关于柳姨娘?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苏棠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抬头,望向院门外那方被屋脊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只觉得那天空,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窒息。
裴执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大网,已经彻底将她笼罩。
而她,似乎已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