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的嘶吼，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荒谬与不解。
催命符？
那明明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解毒神物，是西凉国俯首称臣的贡品，是父皇……不，是皇兄亲口御赐的“祥瑞”，怎么到了她的嘴里，就变成了索命的阎王帖？
“林苏随，你疯了？还是你以为本王也疯了？”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愤怒，“你以为编造这种谎言，就能安慰我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从不同情弱者，更不会对我的病人撒谎。”
林苏随的回答，冷静得近乎残酷。她站起身，无视满地的狼藉，径直走到那张倒塌的书架旁，从一堆散乱的典籍中，抽出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南疆异物志》。
她将书翻到某一页，然后走回到萧珏面前，将书递给他。
“王爷戎马多年，想必认得古南疆文。”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敲在萧珏混乱的心上，“你自己看。”
萧珏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那书页之上。上面用一种古朴而奇特的文字，记载着一种植物。旁边，还配着一幅惟妙惟肖的插图，画的，赫然就是那株在宫宴上大放异彩的九瓣幽冥莲！
只是，在这古籍的记载中，它的名字，却叫做——“九幽断魂草”。
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此草生于极寒冰川，九百年方成。花开九瓣，色泽幽蓝，艳丽夺目。其瓣有剧毒，尤其与烈酒相遇，可化为无形之气，吸入者一刻之内，血脉逆行，心脉痹阻，无药可救。唯莲心一点，状若朱砂，可解百毒，乃世间至宝。然取莲心之法，极为凶险，非有特殊器具与手法，一旦破开莲蓬，莲心遇风即化，剧毒却会瞬间弥漫。故南疆巫医称之为‘死神的恩赐’，得到它，要么一步登天，要么……堕入九幽。
萧珏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文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被冻结。
剧毒……与烈酒相遇……心脉痹阻……
这不就是“蚀骨”之毒的加强版吗？！
“这……这怎么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天下人都知道的解毒神物，竟然是包裹着蜜糖的顶级砒霜！
“没有什么不可能。”林苏随收回医书，语气淡漠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只听说了‘莲心’能解‘蚀骨’，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整株莲花都是宝物。却不知，这宝物与毒物，从来都只是一线之隔。”
她顿了顿，清冷的目光直视着萧珏，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现在，你还觉得，陛下是把解药赏给了太子吗？”
萧珏沉默了。
他靠在冰冷的轮椅靠背上，脑海中疯狂地回放着宫宴上的每一个细节。
皇兄那看似慈爱的笑容，太子那得意忘形的嘴脸，西凉使臣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恶毒的锁链！
这不是赏赐！
这是一个局！一个天衣无缝、杀人不见血的阳谋毒计！
皇兄他……他根本就知道这九瓣幽冥莲的秘密！
他将这株“毒莲”赐给太子，一石数鸟！
其一，他当众羞辱了自己，将自己最后一丝站起来的希望彻底掐灭，让自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再无任何威胁。
其二，他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太子。太子得了宝物，若是藏私，便会落下一个不顾叔父死活、贪婪自私的骂名；若是他愚蠢地想要用这莲花瓣来邀买人心，或是自己服用以求延年益寿，那更是死路一条！
其三，他借西凉国的手，挑拨他们叔侄之间的关系，让他们为了这株“毒莲”斗得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好狠！好毒！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皇兄，那个为了皇位，可以牺牲一切的男人！
萧珏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身上的“蚀骨”之毒发作时还要冷上千倍万倍。他一直以为，皇兄只是忌惮他的兵权，想要他安分地当个废人。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皇兄他……是想要自己的命啊！
他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在死前，尝尽世间所有的屈辱与绝望！
“呵……呵呵……哈哈哈哈！”
萧珏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他笑着笑着，眼中竟有血泪渗出，顺着面具的边缘，滑落下来。
三年前，他为了保卫大夏江山，在北境浴血奋战，换来的，却是亲人的背叛，兄弟的毒计！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林苏随没有打断他的狂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将心中所有的悲愤与不甘，都发泄出来。
许久，笑声渐歇。
萧珏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绝望、痛苦、颓唐，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毁灭的、冰冷刺骨的恨意与清明。
希望破灭之后，再无顾忌。向死而生，方得新生。
“你说得对。”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不是解药，那是催命符。是皇兄……送给他‘好儿子’的催命符。”
他终于，不再称那个男人为“父皇”了。
林苏随知道，那个曾经对兄长还抱有一丝幻想的战王，已经彻底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来自地狱的修罗。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萧珏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请教的语气问道，“去东宫，把那东西偷出来？”
“偷？”林苏随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何要偷？那么好的东西，就该让它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萧珏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太子萧澈，为人自负多疑，又贪婪好功。”林苏随的分析，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人性，“如今，这株‘毒莲’在他手上，就像一个三岁孩童抱着一块烫手的黄金，他既想炫耀，又怕被人抢走，更想知道这黄金到底该如何使用。”
“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查证这莲花的用法。但是，连《南疆异物志》这种孤本都只记载了其毒性，他又能查出什么来？”
“查不到，他便会猜。他会怀疑这莲花是不是真的能解毒，会怀疑西凉国的用心，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父皇对他的又一次试探。”
林苏随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幽幽。
“一个心里长满了怀疑的毒草的人，当他手中握着一株真正的毒草时，你猜，他会做什么？”
萧珏的眼眸骤然一亮！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林苏随的计划！
“你想……让他自己，毁了自己？”
“不。”林苏随转过身，看着他，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狠厉交织的光芒，“我是想，让他在最得意、最接近成功的时候，亲手为自己送葬。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看着。”
看着萧澈如何被自己的贪婪与多疑反噬。
看着那株本该用来羞辱萧珏的毒莲，如何成为太子自己的催命符！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报复吗？！
萧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重新沸腾了起来！
方才的绝望与颓唐，早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期待所取代。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冷如月、却又智计百出的女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庆幸”的情绪。
庆幸圣旨赐婚，将她送到了他的身边。
她不仅是他的医者，更是他的谋士，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一道光！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中是滔天的战意，“本王，就陪你一起，看这场好戏！”
书房内，一片狼藉。
但笼罩在这片狼藉之上的那股死气，却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勃勃生机。
萧珏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转动轮椅，来到林苏随面前，伸出手。
“扶我起来。”他说道。
林苏随微微一愣，但还是依言，伸出手臂，让他借力。
萧珏抓住她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上半身从轮椅上撑了起来。他虽然双腿无法动弹，但上肢的力量，依旧惊人。
他缓缓地走到那张倒塌的书架前，弯下腰，用一只手，吃力地捡起一本被踩脏了的兵法书。
他用袖子，仔细地擦去书上的脚印和灰尘，然后，将它重新放回书架原本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又看向另一本。
林苏随明白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蹲下身，帮他一起，将那些散落的典籍，一本一本地捡起来，擦拭干净，再重新放回书架上。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器物被归位的轻响。
这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书房，正在被他们一点一点地，重新恢复原样。
就好像，他们正在一起，将萧珏那颗破碎支离的心，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