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沈家别墅的客厅里，空气压抑得几乎凝固。
巴洛克风格的壁炉里没有燃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沈墨回来了。
他没有换下那身沾染了会议室冷气的昂贵西装，径直穿过空旷的客厅，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回响。
正在客厅看财经新闻的沈严，是沈氏集团的上一代掌舵人，他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
“回来了。”
林婉从厨房端着一盅燕窝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小墨，累了一天，快来喝点东西。”
沈墨没有走向沙发，也没有去看那盅热气腾ling的燕窝。
他停在楼梯口，解开了西装的第一颗纽扣，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爸，妈。”
“到书房来一下。”
他的嗓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波澜，却让林婉端着炖盅的手微微一顿。
沈严也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越是平静，说明事情越大。
二楼书房。
厚重的红木书桌将空间切割开，也隔开了三人的距离。
沈墨没有坐，他站在书桌一侧，挺拔的身影在顶灯的投射下，落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沈严坐在主位上，十指交叉，摆出惯常的聆听姿态。
林婉则有些局促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
“今天下午，公司开了一个关于‘星尘计划’的审批会。”
沈墨开口，直接切入主题。
沈严点点头。
“我听说了，王总监的团队准备了很久，据说模型很漂亮。”
“是很漂亮。”
沈墨重复了一句，尾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漂亮到，差点让整个董事会都相信了那个百分之三十的年复合增长率。”
沈严的眉峰动了动，但没有插话。
他知道儿子还有下文。
“会议进行到一半，沈清辞来了。”
这个名字一出口，书房里的气温骤然下降。
沈严的不悦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在了脸上。
“她去公司干什么？胡闹！”
林婉连忙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小墨，是不是清辞又惹你生气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还是个孩子……”
“她没惹我生气。”
沈墨打断了母亲的话。
他抬起眼，逐一扫过父母的脸，将他们截然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只是睡了一觉。”
沈严和林婉都愣住了。
“然后，在所有高管面前，指出王总监的财务模型，在增长假设和贴现率口径上，存在致命的、刻意的误导。”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严脸上的不悦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荒谬。
林婉更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足足半分钟，沈严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她？”
“沈清辞？指出财务模型的错误？”
他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小墨，你是不是工作太累，脑子不清楚了？”
“一个连自己信用卡账单都算不明白的草包，她懂什么叫贴现率？”
林婉也回过神来，急切地附和。
“是啊，是啊，肯定是她瞎说的！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她就是想吸引你们的注意，故意捣乱！”
面对父母的全然不信，沈墨没有任何不耐。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瞎猫碰不上。”
沈墨的陈述冷静得可怕。
“她没有说任何空泛的词，她只说了一句话。”
“‘增长假设过于乐观，贴现率计算口径被调整了’。”
他一字一顿地复述。
“爸，您在商场这么多年，您告诉我，这是一个外行能‘蒙’对的词吗？”
沈严脸上的讥讽缓缓收敛。
他当然知道。
调整贴现率的计算口径，这是在进行项目估值时，最核心也最隐蔽的手段之一。
别说沈清辞那种不学无术的丫头，就算是普通的名校金融毕业生，没有几年的实操经验，都根本摸不到这个门道。
“她……她从哪听来的这些词？”
沈严的嗓子有些干涩，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里面早就空了。
“这才是问题所在。”
沈墨接话。
“我让她去公司，是想让她当众出丑，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结果，出丑的是整个项目组，是财务总监，也是我。”
这句近乎自剖的话，让沈严和林婉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从未见过儿子用这种方式承认自己的失误。
“王总监已经连夜带人重新核算了。”
“初步结果，如果按照正常的口径，项目的内部收益率会下降七个百分点，根本达不到审批标准。”
沈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砸进沈严和林婉的心里。
事实冰冷而确凿，不容任何辩驳。
沈严靠在椅背上，粗重地喘息着，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判断力，在儿子陈述的这个离奇事实面前，碎得一塌糊涂。
“歪门邪道！”
他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肯定是从哪里偷听来的！或者，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人在背后教她！”
沈墨摇了摇头。
“不可能。”
“那种场合，那种瞬间的反应，不可能是背稿子。”
“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本能。”
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诞。
可会议室里，女孩睡眼惺忪，随口一说的画面，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林婉的关注点，终于从商业和阴谋论，回到了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恐慌上。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小墨……你告诉妈妈……”
“清辞她……她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她最近是不是不正常？她有没有撞到头？我们要不要……要不要找个医生给她看看？”
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浓浓的惊惧。
在林婉的认知里，一个正常的沈清辞，绝不可能做出今天这样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女儿，疯了。
或者，精神出了问题。
沈墨看着几近崩溃的母亲，还有固执地不肯接受现实的父亲，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平息了。
他忽然明白了。
他们和他一样，都被困在了过去的认知里。
困在了那个“沈清辞是个废物”的设定里。
一旦这个设定被打破，他们第一反应不是接受新的人设，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出了故障。
“她很正常。”
沈墨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胡思乱想。
“她比任何时候都正常。”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也比任何时候，都陌生。”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沈严不再咆哮，林婉不再追问。
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试图从他那张没有多余情绪的脸上，解读出更深层的信息。
许久，沈墨的视线越过他们，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
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用这种方式，一鸣惊人，是为了证明自己，想夺权？还是想用退学来威胁我们，以退为进？”
“直到她说完那句话，打着哈欠离开会议室。”
“我才想通。”
沈墨缓缓收回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凝重。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整个沈家未来格局的结论。
“她不是在以退为进。”
“她也不是想证明什么。”
“她是真的……不在乎我们了。”
这几个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沈严和林婉的心上。
不在乎了。
这比憎恨，比报复，比任何激烈的对抗，都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沈墨看着父母瞬间煞白的脸，继续说出了那个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推断。
“但这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一个能一眼看穿顶级财务猫腻的人，会甘心当一个只会花钱的废物吗？”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全家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们过去可以随意打骂、轻视、拿捏的女儿和妹妹，已经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脱离了轨道。
她摆烂了。
但他们，却真的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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