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迎烟最后一句的疑问,如烙铁一般狠狠地烫在江云驰的心上。
他这七年在何处?
他自然是在边关的小村落里,与纪追月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可这话他能说吗?
他不敢说!
一旦说了,他头顶上那“为国征战”“九死一生”的英雄光环,就会荡然无存!他冒领的军功,他即将到手的封赏,都会化为一摊泡影!
甚至,他还会背上逃兵的罪名,万劫不复!况且……凡此种种,都是欺君!到时候整个侯府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我……”
江云驰看着霍迎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恐惧。
“怎么?世子爷答不上来了吗?”霍迎烟步步紧逼,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够了!”一声厉喝,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老夫人。
她被月楼搀扶着,满是皱纹的一张老脸因愤怒而几近扭曲。
“霍迎烟!你太放肆了!”她用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云驰他是我江家的长孙,是你的夫君!他为国征战,死里逃生,刚一回家,你身为妻子不思温存体贴,反倒在这里咄咄逼人,句句诛心!你将人伦纲常,置于何地?!”
她这是要故技重施,用孝道和妇德来压人了。
“就是!”夏氏也立刻找到了主心骨,跟着帮腔,“你一个妇道人家,管那么多外面的事做什么?我儿能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福气!你还在这里问东问西又是何居心?是不是巴不得你男人真的死在外头才安心?!”
“我的儿啊!”夏氏又开始对着江云驰哭嚎,“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她不仅苛待我们婆媳,如今,连你这个夫君,都不放在眼里了啊!”
江云驰看着霍迎烟的眼中满是失望和厌恶:“迎烟,我本以为你是个识大体的,却不想七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这七年在何处,自有朝廷的军报为我作证!我身上的功勋,自有圣上的封赏为我昭雪!还轮不到你一个妇道人家在此置喙!”
他抬起手指着一旁的江牧柏,命令道:“这个孩子来历不明,品行不端,绝不能做我长宁侯府的嫡子!明日,我便亲自去请族老,将他从族谱上除名!”
江云驰又看向一旁的江易安,眼中满是疼爱:“至于易安,从今日起他便记在你名下,就是我长宁侯府唯一的嫡子!”
纪追月帕子遮掩下的嘴角已不能自已地向上扬,江易安也得意洋洋地对着江牧柏做了一个挑衅的鬼脸。
江牧柏的身体微微发抖,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是吗?”
就在江家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之时霍迎烟却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让人听之生寒。
“世子爷好大的官威啊。”
霍迎烟没有再与他们争辩口舌,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个一直躲在江云驰身后的纪追月身上。
“我原先还有些奇怪,为何祖母收养的那个旁支孩子竟与纪姑娘生得有七八分相像。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她看着纪追月和江易安,一字一顿:“这哪里是像,分明就是一对亲母子!”
“你……你血口喷人!”江云驰浑身发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被看穿的恐慌,“什么亲母子!追月她……她只是我的恩人!”
“哦?恩人?” 霍迎烟笑了,“那倒真是奇了,世子爷在外征战七年,不与发妻通一封书信,倒与恩人生下了一个六岁的孩儿。算算日子,怕是刚出生就怀上了罢?”
“这恩——”霍迎烟促狭地拉长尾音,“报得可真——是——别——致——”
“你!”
“世子爷不必动怒。” 霍迎烟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她环视四周目光从江老太太、夏氏、纪追月,再到江云驰的脸上,一一扫过,“世子爷认不认无妨,毕竟人已经带着孩子上门了,那我这个做嫡母的自然也没有不认的道理。”
她这番话一出,不仅是江家众人,连她身后的吕妈妈和绿衣都愣住了。
“夫人……”
“既是夫君的骨血,那便是江家的子孙。” 霍迎烟忽然变得无比大度,“这样罢——”
她看着纪追月,用一种当家主母对妾室说话的口吻吩咐道:“明日我便亲自操持,为纪姑娘抬一顶小轿从侧门进府,记作世子的良妾。”
“至于易安,” 她的目光又转向那个孩子,“既是庶子,便该有庶子的规矩。明日起就不便在宁康堂打扰祖母了,就记在纪姨娘的名下,日后见了牧柏,当称呼一声‘嫡兄’。至于读书和用度,我自会按侯府庶子的份例为他打点妥当。”
这话一出,方才纪追月眼眶中挂着的泪水竟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做妾?
她的儿子,做庶子?
她处心积虑,忍辱负重,跟着江云驰从边关回到京城,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能母凭子贵,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成为这侯府的女主人!
可如今,霍迎烟一句话就要让她做妾?
为人妾室,说得好听是半个主子,说得难听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生死都捏在主母手里!
而且她的儿子一旦成了庶子,日后便要处处看嫡子的脸色,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这比让她去死还要难受!
她宁愿让儿子顶着旁支的名头,这样尚且还能被老夫人捧在手心里当宝,也不愿让他沦为任人欺辱的庶子!
“好,好,我可以做妾。云驰,我做妾无所谓的,可是,我们的孩子……”纪追月哭得梨花带雨,“我知道你介意我,我真的只是救了将军,将军说想要报恩,想将我带回来……我也知道我出身低微,可是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呀……”
纪追月这时候也顾不得认不认江易安了,她知道,恩人的身份远比妾室要体面得多!一旦为妾,她与儿子在这侯府就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江易安也听懂了,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庶子就是比嫡子低一等的意思,于是立刻跟着哭闹起来:“我不要做庶子!我不要叫他嫡兄!我才是爹爹的儿子!”
这就对了。
她霍迎烟此前做了那么久的铺垫,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当然知道,以江云驰和纪追月的野心,绝不可能接受妾室和庶子的身份。
她也知道,以侯府如今的状况,她不可能立刻就将这对狗男女彻底赶出去。
所以她才要在江易安是私生子这个身份还没被彻底戳破时,就先将他的旁支身份办成板上钉钉的铁案。
如今,她再主动提出纳妾,又给了老太太和夏氏可以转圜的余地。
一个是已经记入族谱,背后有将军府撑腰的江牧柏。
另一个是名声尽毁,与她们血脉相连的江易安。
既然能两全其美,又为什么非要赶走另一个?
让纪追月入府做妾,既能彻底堵死江易安成为嫡子的路,又能离间这些人之间的关系,还能为她日后和离做准备。
一箭三雕。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江云驰也没想到霍迎烟会这么说。他本以为自己提出要立易安为嫡子,霍迎烟定会哭闹不休,甚至会请将军府的人来施压。他连如何周旋,如何安抚的后手都想好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大度,大度到直接同意了!
她可是他的妻,居然对他带回来的女人没有一丝的嫉妒?这怎么可能!
她定是装的!
装作不在乎,以此作为手段来让他对她在乎,对她上心,进而让他冷落追月母子,最后再把追月和易安逐出门去。
一番缜密的思虑过后,江云驰的神色反倒放松了,毕竟他的女人如此绞尽脑汁让他在乎自己,虽然手段略显拙劣,可也不失为对他的一番真心。
“迎烟,”江云驰叹了口气,“你……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与他们二人的激烈反应不同,老夫人和夏氏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动。
让纪追月做妾,江易安做庶子?
这似乎……也不错?
这样一来,能堵住霍迎烟的嘴;二来又能名正言顺地将江易安记入族谱;三来……三来江牧柏这孩子确实是个神童的苗子,日后说不定真的能为侯府挣下家业,何乐不为?
“唉,看来是我会错意了。”霍迎烟的声音里堆满了嘲弄,“我原以为,世子爷与纪姑娘情深义重,甘苦与共,早已不在乎什么名分地位。”
“我还想着,纪姑娘既是世子的恩人,我身为嫡妻理当大度成全你们,将你们母子接入府中,给一个名分,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如今看来……”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对二人情份的失望,“原来这所谓真情,竟是连一个妾室的名分都担待不起。”
“既如此,那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