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锋的手臂如同铁箍，死死钳着沈砚秋，拖着他在这片熟悉的竹林中发足狂奔。沈砚秋几乎脚不沾地，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两侧的竹影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绿色。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父亲胸膛被刺穿、缓缓倒下的画面在反复播放，还有那冲天而起的火光，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父……亲……”他无意识地喃喃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汗水、烟灰，在脸上冲刷出泥泞的痕迹。胸口那缝着秘卷的地方，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抽搐般的疼痛。利民为道……父亲用生命践行的道，此刻却需要用逃亡和鲜血来延续。
“闭嘴！留着力气！”秦锋的低吼如同野兽的咆哮，打断了他的恍惚。秦锋的状态极其糟糕，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发力，鲜血不断涌出，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在沿途的竹叶和泥土上，留下断续的暗红色印记。他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那双虎目却依旧赤红，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身后的喊杀声和工坊燃烧的噼啪声并未远离，反而越来越近！柳承业的人显然没有放弃，正沿着血迹和足迹紧追不舍！
“这边！”秦锋猛地改变方向，拉着沈砚秋钻入一条更加隐蔽、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小径。这是沈墨预先规划的几条撤离路线之一，通往珠江边一个隐秘的渡口。
沈砚秋被动地跟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父亲的死、工坊的毁灭带来的巨大悲痛和冲击，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全靠秦锋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量支撑着，才没有瘫软下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他们已经冲出了竹林，来到了珠江边。此时天光已微微放亮，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对岸的景色影影绰绰。
秦锋松开沈砚秋，踉跄着冲到江边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双手在里面急切地摸索着。很快，他拖出了一条窄小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船。这是沈墨早已备下的逃生工具之一。
“上船！”秦锋低喝，声音因为脱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
沈砚秋几乎是爬着上了船，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秦锋紧随其后，用未受伤的右手抓起船桨，奋力划动。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朝着对岸的方向驶去。
暂时脱离了岸上的追兵，两人都微微松了口气。沈砚秋瘫坐在船头，回头望向来的方向。肇庆府城的方向，天空依旧被那片不祥的火光映照得一片暗红，如同苍穹泣血。他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呜——”
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突然从江面上传来！紧接着，薄雾之中，数艘巨大的黑影如同浮出水面的怪兽，缓缓显现出身形！那是水师的战船！船体高大，装备着拍杆和弩机，船舷两侧站满了手持弓弩的士兵！为首的战船上，飘扬着一面“柳”字大旗！
柳承业！他竟然连水路都封锁了！显然是要赶尽杀绝！
“发现目标！在那边小船上！”
“活捉沈砚秋！赏黄金千两！”战船上传来士兵们兴奋的嚎叫。重赏之下，那些士兵的眼睛都红了，如同看到猎物的饿狼。
“操！”秦锋狠狠骂了一句，独臂更加奋力地划动船桨，试图凭借小船的灵活性，从战船之间的缝隙中冲过去。
但水师战船显然早有准备。
“连弩队！放箭！”一名军官模样的水师将领厉声下令。
霎时间，机括震动的声音密集响起！
嗡——！
一片黑压压的弩矢，如同死亡的蝗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覆盖了小船所在的水域！这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墨家早年改良、后来被朝廷军工广泛采用的连弩！射速极快，覆盖范围广！
“趴下！”秦锋怒吼，同时用身体尽量挡住沈砚秋。
笃笃笃笃！
大部分弩箭射入了水中，激起无数水花。但仍有一部分狠狠钉在了乌篷和小船的船身上！木屑纷飞！一支弩箭甚至擦着沈砚秋的头皮飞过，带走几缕头发，吓得他冷汗直流。
更糟糕的是，一支强劲的弩箭直接射穿了脆弱的船底！
“噗——”江水立刻从破洞中汹涌而入！
“船漏了！”沈砚秋惊呼，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脚。
秦锋看着迅速下沉的小船和周围缓缓逼近、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战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独臂难支，船已破损，上天无路，入地……入水？
水！
沈砚秋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想起身上带着的一件小玩意儿！他迅速从腰间一个防水的牛皮囊中，掏出了两根比手指略粗、中空的铜管，铜管一端有类似芦苇哨嘴的构造，另一端则有细密的滤网——这是墨家特制的“水下呼吸管”，基于天然芦苇原理改良，结构精巧，可在水下支撑呼吸一刻钟左右！
“秦叔！用这个！潜水！”沈砚秋将一根呼吸管塞到秦锋手中，语速极快地解释用法，“含住这头，另一端露出水面！我们从水下走，从他们船底游过去！”
秦锋看着这精巧却显得有些儿戏的铜管，愣了一下。战场上搏杀的经验让他对这种方式本能的怀疑，但眼下已是绝境！他看了一眼沈砚秋那虽然苍白却异常坚定的眼神，一咬牙：“信你一回！”
两人迅速将呼吸管的哨嘴含入口中，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翻身潜入冰冷浑浊的江水中！
江水瞬间包裹了全身，刺骨的寒意让沈砚秋打了个哆嗦。水下光线昏暗，能见度极低。他紧紧拉着秦锋的衣角，凭借记忆中对战船位置和水流方向的判断，奋力向下潜去，然后朝着最近一艘战船的底部游去。
头顶上方，战船巨大的阴影投下，如同水底的山峦。船桨搅动水流的声音，船上士兵们嘈杂的呼喊声，透过水体模糊地传来。沈砚秋拼命划水，肺部因为憋气开始感到灼痛，但他死死咬着呼吸管，感受着那细细管道带来的、维持生命的珍贵空气。
他们成功地从第一艘战船的底部穿过。然后是第二艘……
就在他们即将脱离最后一道封锁线，游向对岸的时候，异变再生！
或许是他们移动时带起的水流引起了注意，或许是单纯的运气不好。一艘战船上的水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着他们大致的方向，盲目地射出了一排弩箭！
数支弩箭射入水中，阻力让它们速度大减，但依旧带着威胁！
沈砚秋感到身边的水流被剧烈扰动，他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就在这时，他感到拉着秦锋衣角的手一紧！只见秦锋猛地侧身，用他宽阔的后背，挡在了沈砚秋与弩箭射来的方向之间！
“噗！”一声沉闷的、不同于箭矢入水的声音响起。
沈砚秋惊恐地看到，一支弩箭穿透水流，深深扎入了秦锋的左臂——正是他之前受伤的那条手臂！鲜血瞬间从伤口处弥漫开来，在浑浊的江水中晕开一团刺目的红云！
秦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口中喷出一串急促的气泡，但他死死咬着呼吸管，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推了沈砚秋一把，示意他快走！
两人终于挣扎着游到了对岸浅水区，踉踉跄跄地爬上了泥泞的河滩，瘫倒在地，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如同两条濒死的鱼。
沈砚秋顾不上自己几乎虚脱的身体，连滚带爬地扑到秦锋身边。只见那支弩箭还深深嵌在秦锋的左臂肌肉里，鲜血不断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秦锋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牙关紧咬，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看着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又抬头望了望江面上依旧在游弋搜寻的战船，以及那些战船上装备的、出自墨家之手的连弩，眼中闪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愤和……质疑。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愤怒，低声骂道：
“操！这破技术……尽他娘的用来杀人！还不如老子的刀剑来得痛快！”
这是沈砚秋第一次，清晰地听到秦锋对墨家技术，表达出如此直接而强烈的质疑。那话语中的绝望和愤怒，如同此刻浸透他们身体的江水，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