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在营地内外反复回荡，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口，将“张彪五百骑来袭”的警讯，化为实质性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士兵们虽然依令迅速集结，在各自治军尉的喝令下奔向预设的防御位置，但那一张张被北境风霜雕刻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惊惧与不安。五百精锐骑兵！对于他们这支仅百余人的戍边小队而言，几乎是无法抗衡的毁灭性力量。有人下意识地紧握手中不算精良的兵刃，指节泛白；有人偷偷吞咽着唾沫，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外那片杀机四伏的雪原；更有甚者，腿肚子微微发颤，若非军纪约束，恐怕早已心生退意。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为凝重。除了沈羽、赵虎和被他紧紧带在身边的萧瑾，还有几名队正、火长级别的基层军官。炭盆里的火苗兀自跳跃，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将军！”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队正率先开口，声音干涩，“张彪麾下皆是幽州铁骑，来去如风，悍勇异常。我们营寨简陋，兵力悬殊，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末将以为，当立即紧闭营门，深沟高垒，凭借弩箭和地利固守待援！同时派出快马，向雁门关周将军求援！只要撑到援军抵达，或有一线生机！”这是最稳妥，也最符合常理的做法。
他话音未落，旁边几名军官便纷纷点头附和。坚守，等待，似乎是眼下唯一看起来可行的路径。
“放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帐篷似乎都晃了晃。赵虎须发皆张，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顶到那老队正的鼻尖，“坚守？守他娘个屁！等你缩在营地里当乌龟，张彪那厮的马蹄子早就把咱们这破营寨踩平了！五百骑兵一个冲锋，咱们这点人够塞牙缝吗？还等援军？雁门关到此地，就算快马加鞭，援军赶到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咱们全他娘成了人家刀下的冤死鬼！”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气已极，“要俺说，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豁出去拼了！主动出击，迎头痛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也让李嵩那老狗知道，咱们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赵虎的勇悍激愤感染了一部分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他们脸上露出决死的神情，似乎觉得这般战死，也好过窝囊地被围歼。
帐内顿时分为两派，争论声起，一方主张死守，一方主张死战，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自警讯传来便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瑾，脸色苍白，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他听着将领们的争论，感受着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仿佛又回到了东宫被围、母妃带着他仓皇出逃的那个血腥夜晚。那种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沈羽。
沈羽自始至终没有参与争论。他站在那张简陋的边境地图前，身姿如松，背影挺拔。地图上，代表着他们所在营地的标记，像一个孤零零的棋子，暴露在广袤而危险的区域。他的手指，正缓慢而坚定地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了一处被标注为“鹰嘴崖”的险要之地。
那里，山势陡然收窄，形如鹰喙，夹着一条蜿蜒曲折、仅容数骑并行的狭窄小路，一侧是陡峭崖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冰涧。
就在争论声渐趋激烈时，沈羽终于转过身。他没有看争论的双方，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每一张或惶恐、或激愤、或绝望的脸，最后落在萧瑾脸上，与他惊惶未定的眼神接触了一瞬，微微颔首，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
“坚守是坐以待毙，出击是自投罗网。”沈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两者，皆不可取。”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沈羽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鹰嘴崖”上，沉声道：“我们的生路，在这里——鹰嘴崖！”
“鹰嘴崖？”主张坚守的老队正一愣，“那里地势虽险，但并非通往我营地的必经之路啊将军！”
“所以，我们要请君入瓮。”沈羽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锐光，开始阐述他大胆而精妙的计划，“赵虎！”
“末将在！”赵虎精神一振，大声应道。
“你即刻率领两百弟兄，携带所有可用的滚石、擂木、火油，轻装疾行，务必在敌军抵达前，抢占鹰嘴崖两侧制高点！记住，隐蔽行踪，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暴露！”
“得令！”赵虎摩拳擦掌，眼中燃烧着战意。
“我亲自率领一百名最擅骑射的弟兄，”沈羽继续道，目光锐利，“前往张彪大军必经的官道‘饮马涧’现身诱敌。我会佯装不敌，且战且退，将张彪和他的主力，一步步引入鹰嘴崖下的这条绝路！”
“诱敌？”有人失声惊呼，“将军，这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沈羽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执行命令便是。一旦敌军全部进入伏击圈，赵虎，你便以响箭为号，断其退路，滚木礌石尽数砸下！我则率军返身痛击，与你在崖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此地形狭窄，敌军骑兵优势尽失，兵力无法展开，正是我等以寡击众的绝佳战场！”
这个计划堪称胆大包天！以身为饵，诱敌深入，利用地利，将绝对的劣势转化为局部的优势！帐内众人，包括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被沈羽这独辟蹊径、剑走偏锋的战术震撼了。这需要主将对地形了如指掌，需要对敌将心理精准把握，更需要执行者拥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和纪律！
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和炭火的噼啪。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亚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瑾上前一步，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他对着沈羽，也是对着帐内所有军官，朗声道：“诱敌与伏击，皆需亚父与赵叔亲自犯险。瑾虽不才，愿留守大营，稳定军心，协调后勤，确保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
他这番话，清晰地表明了他不愿只做一个被保护的累赘，而是在这危难时刻，选择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这份沉稳与担当，让帐内许多原本因他年幼而心存轻视的军官，不由得刮目相看。
沈羽看着萧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点了点头：“好！殿下坐镇中军，我心无忧！”
他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凛然杀气：“此战，关乎我等生死，更关乎北境安宁，大雍国运！诸位，可愿随我沈羽，于鹰嘴崖下，破此强敌，扬我军威？！”
“愿随将军破敌！”赵虎第一个振臂高呼。
“愿随将军破敌！！”帐内所有军官，无论先前主张如何，此刻都被沈羽的胆略和决心感染，热血上涌，齐声怒吼。先前弥漫的恐慌和绝望，在这一刻，被一股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惨烈气势所取代！
战略已定，分工明确。
沈羽不再犹豫，厉声下令：“即刻行动！赵虎部先行！诱敌部队，半炷香后随我出发！”
命令如山，整个营地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赵虎带着两百名士兵，背负着沉重的防御物资，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营外的风雪与山林之中。
沈羽则开始挑选诱敌的百名士兵。他需要的是骑术精湛、箭法精准、并且拥有极高纪律性和信任度的老兵。
萧瑾站在帐门口，看着沈羽忙碌而坚定的背影，看着他与那些即将随他赴死的士兵们简短却有力的交代，看着他最后检查自己的长枪和弓弦……少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绝不能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