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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龙吟涧的夜会,如期而至。

亥时的华清宫,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唯有巡夜禁军规律性的脚步声和远处长生殿不灭的灯火,昭示着帝国心脏永不停止的搏动。龙吟涧位于宫苑西北角,地势偏僻,怪石嶙峋,一道温泉溪流在乱石间奔腾冲撞,发出如同龙吟般的低沉轰鸣,水汽蒸腾,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幽深诡秘。

杨清澜披着深色斗篷,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来到约定地点——一处被巨大假山和茂密藤蔓半掩着的石窟入口。她刚站定,石窟内便传来李清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石窟内别有洞天,空间不大,却干燥整洁,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隐秘所在。一盏昏黄的羊角灯挂在石壁上,映照着李清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今日未着华服,仅是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身形挺拔,气质凛冽。

“六郎君。”杨清澜敛衽一礼。

“不必多礼。”李清抬手示意她坐下,石桌上已备好清茶,“宫中耳目众多,此地尚算清净。”

“多谢郎君此番援手,若非郎君预警与那烟雾铁盒,三妹恐遭不测。”杨清澜由衷说道。

李清微微摇头:“分内之事。李林甫与武惠妃此番受挫,乃咎由自取,非我之功。”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杨清澜,“然,困兽之斗,最为凶险。他们虽暂退,但其势力盘根错节,绝非轻易可动摇。接下来,朝堂之上,方是真正的战场。”

杨清澜神色一凛:“郎君是指?”

“李林甫虽辞去部分要职,看似退让,实则是以退为进,保存实力。他在朝中的党羽,如今正蠢蠢欲动,试图弥补其留下的权力空缺,并寻机反扑。”李清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你可知,如今朝中,除了依附李林甫的‘吏部选官’、‘度支郎中’等关键职位由其心腹把持外,还有两人,堪称其左膀右臂?”

杨清澜凝神细听。

“其一,乃殿中侍御史吉温。”李清缓缓道出一个人名,“此人心狠手辣,最善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李林甫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多由此人经手执行。其人性情酷烈,人称‘笑面阎罗’,表面与你称兄道弟,转瞬便能递上置你于死地的弹章。”

一个阴险酷吏的形象,瞬间在杨清澜脑中浮现。

“其二,乃京兆尹法曹参军罗希奭。”李清继续道,“此人与吉温齐名,亦是李林甫门下著名的酷吏,专司刑狱,手段比之吉温更为刁钻狠毒,凡落入其手者,无不屈打成招。二人一在台谏,一在刑狱,互为犄角,为李林甫铲除异己,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

杨清澜听得心头发寒。李林甫的势力,果然并非他一人独大,其麾下聚集了这样一群擅长权术与刑狱的鹰犬,难怪能权倾朝野,令人谈之色变。

“那……朝中难道就无人能制衡他们吗?”杨清澜忍不住问道。

“自然有。”李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左相李适之,性情疏阔,好饮,素有‘酒仙’之名,虽不似李林甫般精于权谋,但其出身宗室,为人正直,在朝中亦有相当声望,对李林甫专权早已不满。只是……李林甫势大,李适之往往独木难支。”

一位豪放却不失正直的宰相形象,跃然纸上。

“此外,”李清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还有一位,虽已罢相,但其清望仍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便是张九龄。”

张九龄!开元盛世前期的贤相,以文学、政绩和刚直不阿闻名天下!杨清澜心中一震。连这样的人物都被李林甫排挤罢相,可见其权势之盛。

“张公虽不在朝,但其影响犹存。许多清流官员,仍以其马首是瞻。”李清道,“陛下虽一时被李林甫蒙蔽,但对张九龄的才德,始终是心中有数的。”

杨清澜默默消化着这些信息。朝堂的格局,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李林甫并非没有对手,只是这些对手或因势单力薄,或因已被排挤出核心,暂时难以形成有效的制衡。

“那……陛下呢?”杨清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皇帝的态度,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

李清沉默了片刻,方道:“陛下……乃千古英主,自有其帝王心术。他重用李林甫,是因李林甫能办事,能替他掌控朝局,聚敛财货,满足其日益增长的享乐与边功之欲。然,陛下绝非昏聩之君。他既用李林甫,亦防李林甫。此次刘骆谷之事与锦云院刺杀,已触及陛下底线。陛下之所以未对李林甫穷追猛打,一是暂无铁证直接指向他本人,二是……朝局需要平衡,也需要李林甫这样的人来替他做一些‘脏活’。”

他看了一眼杨清澜,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近日常召张果老入长生殿,问道之余,亦问及天下事、朝中事。张果老虽多言玄虚,但偶尔一句‘朝有奸佞,星象乃应’,或‘边将不安,恐非吉兆’,落在陛下耳中,自会生出不同分量。”

杨清澜恍然。原来张果老这条线也并未闲置,皇帝在借助方外之人,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和思考朝局!这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帝王,其心思之深沉,果然非同一般。

“至于其他皇子……”李清继续说道,“太子被废,储位空悬,自然有人心动。除寿王外,忠王李亨性情沉稳,深居简出,看似与世无争,但其岳族韦氏颇有势力,不可小觑。盛王李琦、信王李瑝等,亦各有依附,只是目前尚无人能与寿王殿下之母族声势相提并论。然,如今武惠妃与李林甫暂时失势,这些潜藏的势力,必然会开始活跃起来。”

一幅波澜壮阔、各方势力逐鹿的朝堂与宫闱画卷,在杨清澜面前缓缓展开。她不再是只局限于后宫争斗的棋子,而是真正开始触摸到这个帝国最高权力层面的复杂脉络。

“多谢郎君解惑。”杨清澜郑重道谢,“不知郎君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清目光投向石窟外轰鸣的流水,声音清冷:“静观其变,积蓄力量。李林甫此番受挫,其党羽内部未必铁板一块。吉温、罗希奭之流,仗势欺人,树敌无数。我们或可……从中寻得破绽。”

他转回头,看向杨清澜:“你在宫中,需更加留意武惠妃动向,以及……陛下对玉环的态度。此外,你那位族兄杨钊,近日似乎与李林甫门下一些边缘人物有所接触。”

杨钊?!杨清澜心中一紧。这个不安分的因素,果然开始惹麻烦了!

“我明白了。”杨清澜沉声道,“我会小心。”

这次夜谈,信息量巨大。杨清澜带着满心的思量,悄然返回听泉阁。她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更加错综复杂,但也更加清晰——她必须帮助寿王,在这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乱局中,杀出一条路来。

而此刻,在长安城中,那位被李清提及的“笑面阎罗”吉温,正坐在自家书房内,对着心腹幕僚,阴恻恻地笑道:“相爷暂且静养,正是我等为相爷分忧之时。去,给我好好查查,近日都有哪些不长眼的,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还有那个寿王……哼,没了惠妃娘娘和李相爷庇护,看他能得意几时!”

权力的游戏,从未停止。

龙吟涧夜谈带来的信息,让杨清澜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更清醒的认知。她不再仅仅被动应对,而是开始主动观察和思考。

数日后,一场由皇帝亲自主持、旨在“调和气氛、共商国是”的小型御前会议在长生殿偏殿举行。与会者除了皇帝李隆基、高力士,还有称病多日后首次露面的李林甫,左相李适之,以及几位重要的部堂官员。这无疑是观察各方势力动态的绝佳机会。

杨清澜虽无缘与会,但通过父亲杨玄珪(作为国子监司业,有时会被召去咨询典籍事宜)以及寿王李清事后的转述,得以窥见殿内情形的冰山一角。

据称,李林甫此次露面,姿态放得极低,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病后憔悴,言语间更是充满了对“未能尽职导致边将生乱”的自责与惶恐,再三向皇帝请罪。他绝口不提朝中争斗,只就刘骆谷事件后续的安抚、平叛将士的封赏等具体事务,提出了几条老成谋国的建议,条理清晰,切中要害,仿佛真的只是一心为国、偶有失察的忠臣。

皇帝李隆基端坐御座,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对李林甫的请罪不置可否,对其提出的建议则大多颔首采纳。这份“平静”的背后,是帝王深不可测的心思。他既需要李林甫的才干来维持朝廷运转,又对其之前的“过度”行为心存芥蒂,这种既用且防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左相李适之,则在会议中展现了他“酒仙”之外的另一面。当讨论到因刘骆谷事件而被波及、需要安抚的河北道百姓时,李适之慷慨陈词,直言“边将之罪,不当累及黎庶”,要求朝廷减免当地赋税,并选派干吏前往安抚,言辞恳切,正气凛然。他的发言,与李林甫那种精于算计的务实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赢得了几位清流官员的暗暗赞同。

皇帝对李适之的建议同样予以采纳,并温言嘉奖了几句。这番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又皆予甜枣”的做法,正是李隆基平衡朝堂势力的典型手段。他既不能让李林甫一枝独秀,也不能让李适之等清流势力过于膨胀。

会议期间,高力士始终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但据有心人观察,当李林甫发言时,高力士的眼睑会微微下垂,而当李适之陈词时,他则会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这些细微的动作,或许也反映着这位天子近臣内心的倾向。

会议结束后,皇帝独留下高力士,似乎另有吩咐。而李林甫与李适之在殿外相遇,李林甫主动上前,面带笑容地与李适之寒暄,语气亲热,仿佛二人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李适之虽也客套回应,但眉宇间那份疏离与警惕,却难以完全掩饰。

这一幕“将相和”的戏码,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各有解读。

消息传到后宫,武惠妃在凝香殿内听闻李林甫重新露面并获得皇帝咨询,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萎靡多日的精神顿时振作了不少。她立刻意识到,李林甫并未失势,只是暂时收敛!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挽回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她开始更加勤勉地前往长生殿问安,不再提及任何敏感话题,只是细心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偶尔谈及些皇子公主的趣事,或是精心准备一些雅致的歌舞,试图用柔情和旧情来淡化之前的种种不愉快。她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召忠王李亨的幼子入宫陪伴,以示自己对所有皇孙的慈爱,试图塑造一个宽容大度的嫡母形象。

这一招果然起到了一些效果。皇帝见她不再汲汲于权势,态度似乎也有所软化,偶尔也会留在凝香殿用膳,与她闲话几句家常。

然而,武惠妃并不知道,她这番刻意表现的“慈爱”,反而引起了忠王李亨更深的警惕。李亨性情内敛谨慎,对于这位曾经力推寿王、对包括他在内的其他皇子并不亲近的嫡母突然示好,他心中唯有疑虑。他更加严格地约束府中上下,不让任何人参与任何可能引起猜忌的交往,自己更是深居简出,表现得比以往更加低调谦退。

与此同时,那位被李清提及的殿中侍御史吉温,果然开始活跃起来。他并未直接针对寿王或杨清澜,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几个之前曾上书为杜有邻等被清洗官员鸣冤、或对李林甫政策提出过异议的中低级官员,以“妄议朝政”、“结交匪类”等罪名进行弹劾。其手段刁钻,罗织的罪名看似都有依据,一时间又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充分展现了其“笑面阎罗”的本色。

而杨清澜那位族兄杨钊,在刊印书局的日子似乎过得如鱼得水。他凭借灵活的头脑和善于钻营的本事,很快巴结上了书局的主管,并通过主管,结识了那位前来印制诗集的李林甫门下边缘党羽。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杨钊“恰好”帮那位党羽解决了一个关于纸张采购账目上的小难题,其“精通算学、办事得力”的名声,便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杨钊似乎很懂得循序渐进之道,并未急于求成,只是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些来之不易的“人脉”。

这一切的暗流涌动,都通过不同渠道,汇聚到杨清澜这里。她如同一个耐心的棋手,默默地将这些信息在脑中归类、分析,试图拼凑出完整的棋局。

这日,她正陪着身体已大致康复的杨玉环在锦云院中散步,内侍省传来消息,陛下欲在三日后的重阳佳节,于骊山登高设宴,与群臣宗室共乐,届时后宫妃嫔、皇子王妃皆需伴驾。

重阳登高,本是雅事。但在此刻微妙的情势下,这场宴会无疑将成为各方势力又一次无声的较量与展示的舞台。

杨玉环听闻要出席大宴,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下意识地抓紧了杨清澜的手:“阿姊,我……我有些怕。”

杨清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怕,届时阿姊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陛下既然下旨,我们便需坦然面对。记住,越是人多眼杂,越要沉静自持,谨言慎行。”

她抬眼望向骊山方向,目光沉静。

重阳宴,看来又将是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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