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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艘灰蓝色的、如同幽灵船般的不速之客,彻底消失在了浓郁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深处,连同它那低沉的引擎轰鸣声,也一并被这巨大的、沉默的雾幕所吸收、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它所带来的那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以及它所代表的、悬而未决的巨大疑云,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像一块被水浸透的厚重毛毡,严严实实地覆盖在我的心头,带来一阵阵冰冷粘腻的窒息感,驱之不散。周围的空气里,似乎依旧顽固地残留着那个李队长如同手术刀般冰冷、审视的目光所留下的寒意,以及他们身上那股混合着柴油、金属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非自然气息的味道。

张破岳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长久地站在原地,身体微微侧向湖面,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迷雾,牢牢锁定船只消失的方位。他侧脸的线条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紧绷,下颌角如同刀锋,紧抿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凝重的、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汹涌思绪的气息。晨风带着湖水的湿冷,不间断地吹拂着他那头湿透后又被体温暖干、显得有些硬挺、根根竖立的短发,也吹动着我们身边大片大片的芦苇丛,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沙沙”轻响。这自然的声响,在此刻,却更反衬出我们两人之间那几乎凝固的、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我站在他身后约一步之遥的地方,感觉自己的双腿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心脏虽然在逐渐平复,但胸腔里依旧残留着方才与那伙人短暂对峙时,那种近乎窒息的狂跳所带来的闷痛和悸动。刚才那场表面上风平浪静、甚至带着几分虚假客套的对话,其水面之下所隐藏的冰冷暗流和无声的威胁,远比昨夜在湖水中的挣扎更让我感到心惊胆战。他们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地质勘探队”!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训练有素的警惕与协同,那身没有任何标识、却明显造价不菲的功能性制服,那些惊鸿一瞥间看到的、与他们“地质勘探”身份并不完全相符的装备细节,以及李队长言语间那股若有若无、却实实在在存在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掌控感和不容置疑的威胁意味……所有这些,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也更不容小觑的背景。我们面对的,绝非善类。

张破岳终于缓缓地、几乎是以一种慢镜头的速度转过了身。他那双锐利得如同高原鹰隼般的眼睛,再次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但这一次,我敏锐地察觉到,那目光中先前那种纯粹的、如同审视物品般的探究和怀疑,似乎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用简单词汇去解读的东西——那里面似乎混杂着利弊得失的冷静权衡,有对于眼前麻烦局面的些许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因为共同面对一个强大且目的不明的外部压力,而产生的、近乎同仇敌忾般的、极其初步的认同感。

“陈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轻易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和芦苇的沙沙声,“省大环境科学专业的研究生?”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几乎听不出任何语调的起伏,既不像是在提出疑问,也不像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但这句重复,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最后一点侥幸的心理泡沫。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果然,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那套临时拼凑、漏洞百出的蹩脚说辞。之前的沉默和配合,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或许是在观察,而现在,到了必须摊牌的时刻。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还试图做最后一点徒劳的挣扎,维护住这个已经千疮百孔、一戳即破的脆弱伪装,想再补充些什么来圆谎。然而,在他那仿佛具有X光透视能力、能够轻易洞悉所有虚饰与伪装的目光平静注视下,我感觉自己所有精心准备(或者说临时起意)的谎言,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对彼此智商的侮辱。一股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泄气地垮下了原本还强自挺直的肩膀,低下头,用沉默代替了回答,默认了这个事实。

他看到我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往前踏了一小步,距离的拉近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湖水、汗水、金属和一丝若有若无硝烟(或许是我的错觉)的气息更加清晰。他的目光随之垂下,扫过我放在脚边泥地上、那个依旧湿漉漉、沾满泥点、显得无比狼狈的深蓝色登山包,视线尤其在那几个同样沾着泥渍、里面装着浑浊水样和颜色深暗土壤的玻璃广口瓶以及鼓囊囊的密封袋上停留了片刻。

“你的取样方法,”他直言不讳,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嘲讽或鄙夷,只有一种基于专业标准和大量实践经验的、近乎冷酷的客观指出,“不规范,存在多处可能导致数据严重失真的操作失误。”他伸出食指,逐一指向我那些“宝贝”样本,“瓶口的螺纹密封圈没有完全拧紧,存在缝隙,在运输和存放过程中,极易导致外部空气污染物侵入,或者内部挥发性成分逸散;土壤样本的采集,你没有进行明确的分层,表层富含有机质的腐殖质、可能受到污染的过渡层、以及代表原状土质的深层土被完全混合在一起,这样的样品,任何分析结果都将失去代表性和地质学意义;水样采集前,你没有用待采水体的原水反复润洗采样瓶至少三遍,直接采集,瓶壁残留的微量杂质会污染样本,影响pH值、金属离子浓度等关键指标的准确性。”

他每平静地陈述一条,我的脸颊就不受控制地升温一分,到最后,几乎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他这种真正的、一丝不苟的专业人士面前,我那点凭着搜索引擎和小聪明琢磨出来的、自以为是的业余把戏,简直如同皇帝的新衣,无所遁形,幼稚得可笑。

“而且,”他顿了顿,目光从样本上移开,再次对上我因羞愧而有些闪烁的眼睛,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早已看穿一切”的了然,“你背包侧面的网袋里,露出来的那本书,《南方漕运水神信仰考略》,”他精准地报出了书名,“是民俗学领域的研究专著,封面设计和出版社风格都与环境科学的核心教材相去甚远。”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手摸向背包侧面的网袋——果然,那本为了写论文而随身携带的参考书,因为之前的奔跑和落水,从原本塞得紧紧的书堆里滑出了一角,深蓝色的书脊和白色的书名清晰可见。这最后一个、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细节,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心理也彻底击得粉碎。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被放在透明玻璃罩里的标本,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伪装,都暴露无遗,无处遁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涌入肺腔,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也让我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知道,事到如今,再继续隐瞒下去已经毫无意义,甚至是愚蠢和危险的。这不仅会彻底激怒眼前这个目前看来是唯一可能提供帮助(或者说,是唯一明确表现出与那伙神秘人对立姿态)的人,也可能让我失去唯一一个能够接近真相、摆脱目前这种被动局面的机会。

“我……我叫陈勘,”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坦诚而稳定,尽管依旧带着一丝干涩,“确实是省大的研究生,”我老实承认,放弃了所有无谓的挣扎,“不过,我的专业……是民俗学。”

接下来,我尽可能简略地,但力求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地,向他解释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从我在省图书馆古籍部那间沉闷的阅览室里,如何意外发现了夹在《漕运水道考》中的那几页笔迹不一、充满个人化符号和口语化记录的疑似“巡江司”手稿;到手稿上那些关于老爷庙水域“水退见异色,泥泛赤褐,鱼鳖尽浮,腥臭刺鼻,疑有穿穴泄毒,凶,当避”的诡异记载;我强调了这些手稿的非官方性质,它们更像是底层技术官吏的私人田野笔记,充满了现场感和不确定性;也坦白了我作为一个民俗学学生,出于对这类边缘史料的好奇、对正史之外“另一种真实”的探寻欲望,以及内心深处那点不甘于平庸论文的冲动,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决定亲自前来,想要验证一下这几百年前的警告是否还留有一丝痕迹。

“我……我确实在那片湖湾看到、闻到、也摸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所以取了样。晚上睡不着,心里总惦记着,就想再去看看,结果就……”我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后怕、自嘲和无奈的苦笑,没有再说下去。后面惊心动魄的追逐和落水,已然不言自明。

张破岳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觉得荒谬的表情,仿佛我所说的这一切,都完全在他的预料和理解范围之内,甚至可能与他掌握的某些信息隐隐吻合。直到我叙述完毕,帐篷前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那几页手稿,你现在带在身上吗?”

“带了!带了!”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应道,手忙脚乱地俯身,从背包最内层一个特意加厚的防水袋里(幸好我当时多了个心眼,做了这点基础的防护),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页被我视为关键线索、用透明文件袋妥善保护着的打印纸,双手有些颤抖地递给他。

他接过去,动作沉稳。借着东方天际越来越明亮、逐渐驱散迷雾的天光,他低下头,极其专注地翻阅起来。他的目光异常锐利,在那歪歪扭扭、近乎幼稚的湖湾草图、那几种不同风格的潦草字迹、那些难以理解的个人化符号上快速扫过,最终,长久地停留在了记录着“水退见异色,泥泛赤褐,鱼鳖尽浮,腥臭刺鼻,疑有穿穴泄毒,凶,当避”那几行惊心动魄的文字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打印纸的边缘轻轻敲击着,节奏稳定,仿佛在通过这些古老的文字,与他所掌握的数据进行着某种无声的比对和深层次的思考,眉头微蹙,形成了一个专注的弧度。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我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抬起头,将那几页承载着数百年时光和未知秘密的打印纸,递还到我的手中。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思绪。

“我之前的几次水下和岸基测量数据,”他终于松口,透露了一些他之前未曾言明的信息,语气凝重,“确实显示那片区域存在微弱但持续的水文扰动,以及底质沉积物中某些重金属元素和硫化物含量的轻微异常,虽然尚未达到环境预警标准,但确实与周边背景值存在统计学上的显著差异。”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被迷雾笼罩的湖湾方向,声音低沉了下去,“结合你提供的这份手稿记载……看来,那里可能真的存在某种……长期、隐蔽的泄源或地质异常,并非完全是古人基于无知的空穴来风。”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果然如此”的证实感和更深忧虑的情绪涌上心头。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冷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但是,刚才那伙人,你也亲眼看到了,亲身感受到了。他们自称‘地质勘探队’,但行踪诡秘,装备精良,目的绝不单纯。他们显然也对那片区域,或者说,对那片区域下面可能隐藏的东西,抱有极大的兴趣。而且,从他们昨夜的反应和今早的态度来看,他们的手段,绝不友好,甚至可能……极具攻击性。”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一个人,缺乏必要的专业知识和自卫能力,也没有任何可靠的装备支持,如果再凭着一腔热血贸然行动,下一次,恐怕就不会再有昨夜那样的好运,恰好有人能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了。”

我完全明白他话语中未尽的含义。共同的、身份不明且极具威胁性的外在压力(那伙神秘的“勘探队”),以及一个共同的、指向那片异常湖湾的探索目标(无论是为了学术验证,还是其他更深层的原因),像两条无形的绳索,将我们这两个原本互不信任、各自隐瞒着秘密的陌生人,强行捆绑在了一起,被迫站在了同一条摇晃不定、前途未卜的船上。

“张工,”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真诚而坚定,摒弃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和侥幸,“我知道我的能力非常有限,之前的所作所为也确实过于冒失和幼稚,差点酿成大祸。但是,”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道,“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掉头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份手稿的记载,加上我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那些异常,还有那伙行为诡异、目的不明的人……这一切都指向那片水域下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也许……也许真的涉及到某种被遗忘的危险。你能不能……让我参与进来?或者,至少,我们之间可以信息共享?我保证,绝对听从你的指挥,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不会再有任何擅自行动,也愿意尽我所能,提供我所知道的、关于手稿和历史背景的一切信息。”

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唯一能拿出的筹码。张破岳拥有我所欠缺的专业勘察能力、精良的装备和应对危险的经验;而我,或许能凭借民俗学的视角,为那些冰冷的科学数据,提供来自历史文本和地方性知识的独特补充,帮助解读那些异常现象背后可能存在的、超越纯自然范畴的线索。

张破岳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在我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极其审慎地评估着我的诚意到底有几分,我这个“拖油瓶”可能带来的麻烦与我所提供的潜在价值之间,究竟孰轻孰重,以及,带上我这个人,会给他接下来的行动增加多少不可控的风险和变数。时间在寂静中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心也随着他沉默的延长而越悬越高,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和等待压垮,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时,他终于,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暂时,”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明确划定的界限,“仅限于必要的信息共享,以及在你能力范围内的辅助性工作。”他强调着“暂时”和“必要”这两个词,语气严肃,“一切后续行动,必须无条件听从我的指挥和安排。没有我的明确允许,绝对不能擅自靠近、更不能以任何形式私下调查那片区域,同时,必须对我们目前的发现、怀疑,以及我们之间的……合作,严格保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的导师、同学,甚至是最亲密的朋友和家人。这一点,是底线。明白吗?”

“明白!绝对明白!我保证!”我像是听到了特赦令,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用力点头,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一股混合着巨大 relief、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对未来未知风险的紧张感的奇异情绪,瞬间涌遍全身,让我的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孤身一人了。

一个由谎言和意外开始,因迫在眉睫的共同危机而暂时缔结的、基础脆弱却目标一致的同盟,就在这片被晨雾与秘密笼罩的湖畔,以一种极其谨慎和保留的方式,悄然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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