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票最终没有退回。
在自助银行冰冷的隔间里，与杨振那通简短而压迫感十足的电话结束后，陈幕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攥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在初冬的寒夜里站了很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踉跄着离开。
“林先生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
“不符合游戏的规则。”
杨振的话像魔咒，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意识到，在那双俯瞰资本棋局的眼睛里，他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这二十万，不是馈赠，是标记，是把他钉在这盘他看不懂的棋局上的一个钉子。
回到家时，已近午夜。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灯，李曼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薄毯，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蹙着。茶几上，那几张催缴单像永不愈合的伤口，刺目地摊开着。
陈幕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目光掠过妻子疲惫的睡颜，落在女儿紧闭的房门上。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胸腔里翻腾。他需要钱，他的家庭需要钱，这是冰冷到无法回避的现实。如果注定要被卷入漩涡，至少，他要用这钱，先稳住他所能守护的方寸之地。
第二天，他没有去分拣站。他先去了那家幼儿园，用现金一次性缴清了丫丫下学期的费用。看着老师开具的收据，他心头那块关于女儿未来的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丝。
然后，他去了银行。没有选择存入自己的账户，他新开了一个折子，户名用了李曼母亲的名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暂时与“陈幕”这个名字剥离一点关系的方式。他将十八万存了进去，剩下的两万块现金，他仔细收好。
拿着那两沓厚厚的、带着油墨味的现金，他先去物业结清了欠款，又预存了半年的费用。接着是电力局、燃气公司……他用现金，将自己家庭生活里那些岌岌可危的漏洞，一个个笨拙地填补上。
每付出一笔钱，心里的不安就加深一分。这钱来得太不踏实，花着它，不像解脱，更像在刀尖上行走。他不敢看收款人疑惑或探究的眼神，仿佛自己是个销赃的罪犯。
最后，他去了本市最大的百货商场。在玩具柜台，他找到了丫丫在电视广告里指过很多次的那个会唱歌的洋娃娃。标价三百多，以前他只会拉着女儿快步走开。今天，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心情，买下了它，又去女装部，给李曼挑了一条质地柔软的羊绒围巾，花了一千多块。这是他失业以来，最大手笔的一次消费。
当他提着这些与他此刻衣着格格不入的购物袋回到家时，李曼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擦着手走出来，看到陈幕手里的东西，愣住了。
陈幕把娃娃和围巾递过去，喉咙有些发干：“给丫丫和你买的。”
李曼没有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个精致的洋娃娃上，又移到那条一看就不便宜的围巾上，最后，定定地看向陈幕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不安。
“你……哪来的钱？”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
陈幕早已想好了说辞，一个漏洞百出却不得不说的谎言：“之前……之前一个项目的尾款，公司那边今天突然结清了。”他不敢看李曼的眼睛，低头换着鞋，“我把欠的费用都交了，丫丫的学费也交了。”
李曼沉默着，空气凝固了。她能感觉到陈幕语气里的心虚，能感觉到这笔“横财”的不寻常。但她看着丈夫眼底深藏的疲惫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看着他递过来的、她很久没收到过的礼物，那些质疑和恐慌在喉咙里转了几圈，最终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接过围巾，指尖摩挲着柔软的羊绒，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以后……别乱花钱了。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丫丫抱着新娃娃，兴奋地叽叽喳喳，但这欢乐反而衬得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更加压抑。陈幕知道，李曼不信。但她选择了不问。这种沉默的体谅，比任何质问都让他难受。
晚上，哄睡了丫丫，陈幕将那本存有十八万的存折，放到了李曼面前。
“这笔钱，”他艰难地开口，“来路……有点复杂。但我保证，不是偷不是抢。你收好，应急用。暂时，别用我的名字动它。”
李曼看着存折上母亲的名字和那个巨大的数额，脸色瞬间白了。她猛地抬头看向陈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陈幕，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陈幕几乎是低吼出来，随即又像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下，“我只是……帮了一个人一点小忙，这是对方给的……谢礼。”他无法说出林翰飞的名字，那只会让李曼更加恐慌。
“小忙？什么样的忙值这么多钱？”李曼的声音带着哭腔，“陈幕，我们穷一点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熬，我不能让你……”
“我不会有事！”陈幕打断她，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片虚空，“相信我，曼曼。这钱，我们暂时拿着，以备不时之需。等我找到稳定的工作，我们就把它……把它处理掉。”
他的保证苍白无力。如何处理？还给林翰飞？杨振已经明确拒绝。捐掉？那更像是一种讽刺和挑衅。
李曼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和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最终，泪水还是滑落下来。她没有再逼问，只是默默收起了存折，像收起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这一夜，同床异梦。
陈幕躺在黑暗中，听着身边妻子压抑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像一个潜入自己家里的窃贼。物质上的危机暂时解除，但一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已经侵入了他的生活，在他和李曼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裂痕。
他用匿名的方式，试图给自己和家人谋求一线生机，却仿佛亲手给自己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镣铐。
新的一天会怎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单纯为了生计奔波的陈幕，已经死去了。活下来的这个，怀里揣着来历不明的巨款，脚下踩着未知的雷区，在都市的阴影里，开始了他的“新生”。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闯入了那家叫做“时光里”的修表铺，摔坏了一块叫做“陀飞轮”的表。
命运的齿轮，咬合得如此残酷而又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