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五天高强度的丛林特训，已经让侦察连的士兵们脱了一层皮。他们每个人都像是刚从泥浆里捞出来，身上挂满了腐烂的树叶和干涸的血迹，那是被蚂蟥和毒虫叮咬后留下的。
第六天清晨，孙明远吹响了集合哨。
“今天，进行首次山地实弹对抗演习！”
孙明远站在一块巨石上，手里拿着一叠地图。
“实弹？！”
队伍里一阵骚动。
“他娘的，终于能摸真家伙了！”赵虎兴奋地拍了拍他的勃朗宁轻机枪。
“安静！”孙明远厉声喝止，“别高兴得太早。这次演习，虽然用的是空包弹，但所有的诡雷、陷阱、爆炸物，都是实弹！所有裁判官会随行，判定‘阵亡’！谁要是敢不按规矩来，在这林子里‘死’了，就给老子滚回去喂猪！”
“演习规则很简单！”他展开地图，“全连分为红蓝两队。红队，由我带领，防守A点高地，也就是我们正北十五公里的这座山头。红队指挥部设在山顶。你们的任务，是死守！”
“蓝队，由张副连长带领，进攻！你们的任务，是在今天下午四点前，突破红队防线，‘击毙’红队指挥官！也就是我！”
“陈锋，赵虎，王铁柱，李小川，老猫，你们全部编入蓝队！”
“是！”陈锋和赵虎等人出列。
“张副连长，蓝队交给你指挥。”孙明远把一份地图递给张秋白，“记住，我不会手下留情。这片山地，我昨天已经亲自布置了‘礼物’。祝你们好运。”
“是！连长！”张秋白敬了个礼，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我们也会全力以赴，‘击毙’指挥官！”
“出发！”
两队人马迅速分开，消失在浓密的丛林中。
蓝队这边，张秋白立刻召集了几个骨干。
“弟兄们，情况很清楚。”他蹲在地上，摊开地图，“连长亲自防守，A点高地易守难攻，正面只有一条路，肯定布满了重兵和陷阱。我们不能强攻。”
“那怎么办？飞过去？”赵虎扛着机枪，瓮声瓮气地说。
“老猫。”张秋白没有理会赵虎，看向沉默的侦察兵。
“东侧是悬崖，爬不上去。”老猫指着地图，“西侧，有一条溪谷，水流很急，但可以涉水，能绕到红队指挥部的侧后方。”
“好！”张秋白一拍大腿，“就走西侧！老猫，你带侦察组先行探路，排除陷阱！王铁柱，你带爆破组跟上，随时准备炸掉可能的障碍！”
“是！”
“李小川，你负责通讯，保持静默，随时接收总部（演习导演部）通报。”
“明白！”李小川紧张地点头。
“赵虎！”
“到！”
“你的火力组，负责侧翼掩护。一旦老猫他们被发现，你必须在第一时间用火力撕开防线，掩护主力！”
“放心吧副连长！俺的枪早就渴了！”赵虎拉了一下枪栓。
“陈锋。”张秋白最后看向陈锋。
“到。”
“你是我们的王牌。”张秋白的声音很沉，“你的任务最重。你不需要跟着大部队，你自己选一个狙击阵地。你的目标只有一个，孙明远！”
“你不需要管我们打得怎么样，哪怕我们全军覆没了，只要你在下午四点前，‘击毙’孙明远，我们就是胜利！”
“明白。”陈锋检查了一下瞄准镜，言简意赅。
“好！所有人，对表！现在是上午九点整！行动开始！”
“是！”
蓝队像一群幽灵，钻进了西侧的溪谷。
老猫果然名不虚传，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野猫，走在最前面，时而蹲下，时而侧耳倾听，时而用匕首挑开一片树叶。
“停！”
老猫突然举起右手。
队伍瞬间定在原地。
老猫指了指前方一处看似平常的草地：“下面有压发雷。绊索在那棵树上。”
王铁柱立刻带人上去，小心翼翼地剪断了绊索，挖出了一个模拟的地雷。
“猫哥，神了！这都能看出来？”王铁柱佩服得五体投地。
“走。”老猫没有多话，继续前进。
陈锋没有跟着大部队，他从一开始就和队伍分开了。
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难走的路——攀爬。
他要抢占A点高地对面的另一座山头，那里的视野最好，距离红队指挥部大约一千米，正好在他的射程之内。
那是一片近乎垂直的岩壁，布满了湿滑的青苔。
陈锋把步枪背在身后，用工兵铲和匕首交替使用，像一只壁虎，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汗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锋利的岩石划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没有停。
他知道，一个好的狙击手，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等待”和“准备”上。
……
中午十二点。
蓝队主力艰难地跋涉到了A点高地的西侧山脚下。
“他娘的！这溪谷里的水，比冰碴子还冷！”赵虎从水里爬上来，冻得直哆嗦。
“嘘！安静！”张秋白压低声音，“已经进入红队防区了！所有人，收缩队形，准备渗透！”
“老猫，去侦察！”
“是。”老猫再次消失在灌木丛中。
五分钟后，老猫回来了，脸色凝重：“副连长，前面……是雷区。大片的混合雷区，松发雷、绊发雷、压发雷……连长这是把看家本领都用上了。我们过不去。”
“什么？”张秋白眉头紧锁，“过不去？那怎么办？绕路吗？”
“来不及了。绕路要多花两个小时，而且动静太大。”老猫摇头。
“妈的！”赵虎急了，“王铁柱！你不是爆破手吗？给老子炸开一条路！”
“不行！”王铁柱也急了，“这雷区太密，一炸就全响了！我们就全暴露了！”
“那怎么办？干等着？”赵虎扛着机枪，烦躁地来回踱步。
“副连长！”赵虎突然停下，指着侧面一个陡坡，“你看那边！那里灌木最密，地势也高，看着不像有雷！俺带火力组摸上去，那里离山顶的指挥部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俺的机枪……可以够得着！”
张秋白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不行，太险了。那明显是个火力陷阱。我们的计划是从侧后方摸进去，不是强攻。”
“副连长！机不可失啊！”赵虎急了，“等老猫他们慢慢排雷，黄花菜都凉了！连长不是说俺们要灵活吗？俺这就是灵活！俺带人摸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只要俺的机枪一响，他们肯定乱！你们再趁机冲锋！”
“赵虎！服从命令！”张秋白厉声道。
“副连长！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演习演习，就得按真的来！俺保证，五分钟内，端掉他们的指挥部！”赵虎的牛脾气上来了。
“你……”张秋白正要发火。
“哒哒哒——”
就在此时，山顶上突然响起了枪声！
是红队的机枪！
“暴露了！我们暴露了！”李小川尖叫起来。
“隐蔽！！”张秋白大吼。
子弹（空包弹）如下雨般扫了过来，打得他们抬不起头。
“老猫！怎么回事？”张秋白吼道。
“不知道！我们没动！”老猫也趴在地上。
“副连长！别犹豫了！是他们先开火的！干吧！”赵虎红着眼睛大吼。
“火力组！跟我上！从侧翼包抄！给老子狠狠地打！”
“赵虎！回来！”张秋白喊道。
但赵虎已经扛着机枪，带着他那个班的士兵，嗷嗷叫着冲向了他看中的那个陡坡。
“火力掩护！其他人！跟我从正面强攻！王铁柱！炸开雷区！”张秋白眼看无法阻止，只能硬着头皮下令。
“轰！”王铁柱引爆了排障弹。
“冲啊！”蓝队发起了冲锋。
……
同一时间，一千米外的山顶上。
陈锋趴在伪装网下，一动不动。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三个小时。
刚才的枪声，他也听到了。但他没有动。
他的瞄准镜里，只有那个山顶的帐篷——红队指挥部。
他知道，赵虎他们暴露了。
他知道，大部队正在强攻。
但他不能开枪。
他的目标，孙明远，还没有出现。
他必须等。
就像养父教他的那样，像一块石头一样，等待。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激烈。
“哒哒哒……”
“轰！”
“蓝队！火力组！赵虎！你们已经进入雷区！全部阵亡！”
“蓝队！三班！你们遭到机枪交叉火力！全部阵亡！”
裁判官的喊声不断传来。
陈锋的准星里，A点高地上的红队士兵跑来跑去，调动机枪，投掷手榴弹（模拟）。
但他要等的人，始终没出来。
“赵虎这个蠢货……”陈锋低声骂了一句。
他知道，赵虎的鲁莽冲锋，彻底打乱了计划。
蓝队的主力，几乎在五分钟内，就被“消灭”了大半。
枪声渐渐稀疏了。
蓝队的冲锋失败了。
山顶上，红队阵地传来一阵欢呼声。
“妈的，一群新兵蛋子，还想摸掉老子的指挥部？”
孙明远的帐篷帘子被掀开，他叼着一根烟，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副连长他们打得也太……”
孙明远刚一露头，举起望远镜，想看看山下的战况。
就是现在！
陈锋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止。
瞄准镜的十字线，稳稳地套在了孙明远的眉心。
计算风速，零点五。
计算湿度，七十。
距离，一千零五十米。
没有风。
陈锋的手指，轻轻地扣下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山谷间回荡。
这声枪响，和刚才激烈的机枪声完全不同，它孤独，而致命。
孙明远举着望远镜的动作，僵住了。
他身边，一直隐蔽着的一名裁判官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一面红旗。
“红队指挥官！孙明远！阵亡！”
“演习结束！”
山顶上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孙明远缓缓放下望远镜，一把将烟屁股摔在地上，脸色铁青。
他朝着陈锋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了帐篷。
……
半小时后，山脚下的空地上。
侦察连残存的士兵，垂头丧气地站成一排。
蓝队，除了陈锋和老猫，以及几个在外围警戒的士兵，主力几乎“全军覆没”。
赵虎和他的火力组，个个灰头土脸，站在队伍最前面。
孙明远背着手，在队伍面前来回踱步。
他没有说话，但那股逼人的寒气，让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很好。”
孙明远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打得很好。”
“蓝队，任务成功。指挥官被击毙。”他看了一眼站在队伍末尾的陈锋。
“陈锋！”
“到！”
“出列！你干得不错。冷静、耐心、枪法精准。在整个战场都陷入混乱的时候，你没有忘记你的首要任务。你完成了对指挥官的斩首。你，是今天唯一的功臣。”
“是！”陈锋立正。
“但是！”孙明远的声音猛地拔高，像一声炸雷！
“除了他！你们其他人！尤其是蓝队！你们打的，是什么狗屁东西！”
“张秋白！”
“到！”张秋白出列，脸色也不好看。
“你是指挥官！你为什么会同意赵虎的鲁莽行动？为什么在火力组擅自出击后，你没有选择潜伏，而是下令强攻？”
“报告连长！当时情况紧急，赵虎已经暴露，我以为……”
“你以为？！”孙明远一脚踹在张秋白面前的泥地上，“在战场上，你没有‘以为’！你只有‘判断’！赵虎暴露了，你应该立刻命令陈锋转移，全队撤退！而不是把所有人都填进去！”
“是！我指挥失误！”张秋白低下了头。
“还有你！赵虎！”
孙明远猛地转向赵虎，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到！”赵虎梗着脖子。
“你他娘的是个白痴吗！”孙明远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的命令是什么？是侧翼掩护！谁让你冲锋了？谁让你带队去摸那个陡坡了？”
“报告连长！”赵虎不服气地吼道，“俺看那个位置好！俺想打他个措手不及！”
“位置好？！”孙明远气得发笑，“我告诉你那是什么位置！那是我亲自给你准备的重机枪交叉火力网！下面还埋着一排连环雷！你带着你整个火力组，一头扎进了老子的屠宰场！”
“你不是去打仗！你是去送死！！”
“俺……”
“你闭嘴！”孙明远吼道，“你知道因为你的愚蠢，差点导致什么后果吗？”
“你的机枪一响，把红队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西侧！如果不是陈锋够冷静，他早就被红队的狙击手（观察哨）发现了！如果不是老子轻敌，提前走出帐篷，陈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射击机会！”
“你一个人！几乎葬送了整个蓝队！葬送了我们唯一的胜机！”
“我……我就是想多杀几个敌人！”赵虎涨红了脸，大声辩解。
“你想杀敌？！”孙明远走上前，死死地盯着赵虎的眼睛，“在战场上，你不想着怎么完成任务，不想着怎么配合战友，你只想着你那点狗屁的个人英雄主义！”
“你这是在杀敌吗？你是在谋杀你的战友！”
“我没有！”赵虎也吼了起来。
“你还敢顶嘴？！”孙明远勃然大怒，“你这种不服从命令、擅自行动的兵，在真正的战场上，第一个就该被枪毙！”
“禁闭！一个星期！现在就去！”
“关就关！”赵虎的牛脾气也上来了，“俺不服！俺没错！打仗就是要敢冲！像你们这样躲在后面放冷枪，算什么本事！”
他“哐当”一声，把头上的钢盔砸在地上。
“反了你了！”孙明远气得拔出了腰间的手枪，顶在赵虎的额头上。
“连长！连长息怒！”张秋白赶紧冲上来，抱住了孙明远的手臂。
“孙连长！别冲动！”
“他娘的！你毙了我啊！你毙了我，老子到了阎王爷那，也说你是个缩头乌龟！”赵虎红着眼，脖子一梗。
“你……”孙明远的手指都在发抖。
“把他给我拉下去！拉到禁闭室！”
“是！”两名卫兵冲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赵虎。
“放开我！老子自己会走！不服！老子就是不服！”赵虎挣扎着，被强行拖走了。
整个训练场，鸦雀无声。
……
傍晚。
陈锋端着自己的那份晚饭——一盒冰冷的压缩饼干和一壶水，走到了营地边缘的禁闭室。
那只是一个刚挖出来的土坑，半人多高，上面盖着竹条。
赵虎正蹲在里面，满身泥污，生着闷气。
陈锋在土坑边坐下。
“滚！”赵虎头也不抬地吼道。
陈锋没说话，把饼干和水壶递了下去。
“老子说滚！没听见吗！”赵虎一把打开陈锋的手，饼干和水壶掉进了泥水里。
“老子不吃你们这些缩头乌龟的饭！”
陈锋默默地把水壶捡了起来，擦干净，又把泡在泥水里的饼干捡起来，放在一边。
“你今天错了。”陈锋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你说什么？”赵虎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连你也说老子错了？你个就知道躲在千米之外放冷枪的孬种！你懂什么叫打仗？”
“我懂。”陈锋看着他，“你差点害死我。”
赵虎愣住了。
“你冲锋的时候，红队的观察哨已经开始搜索我的位置了。如果不是孙连长出来得快，我可能已经‘死’了。你也就‘死’了。”
“我……”赵虎的气焰消了一半。
“我开枪，需要你掩护我撤退。你开枪，需要我帮你拔掉钉子。我们是一个人。”陈锋淡淡地说。
赵虎不说话了，他蹲在坑里，低着头，像泄了气的皮球。
“在新兵营，你打我一拳。”陈锋突然说。
“啊？”赵虎猛地抬头，“你……你还记着呢？老子……老子那天是……”
“这一仗，你又差点害死我。”
“我……我他娘的不是故意的！”赵虎急了，“我赔你一条命行不行！”
“我不要你的命。”陈锋把水壶重新递给他，“我要你活着。活着，掩护我。”
赵虎看着陈锋递过来的水壶，又看了看陈锋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他突然觉得，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枪王”，身上有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娘的……”赵虎一把抢过水壶，仰头猛灌了一口，“水都让你小子给晃馊了！”
陈锋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等等！”赵虎喊住他，“那……那饼干……”
陈锋回头，看了一眼泥水里的饼干。
“脏了。”
“脏了也能吃！别浪费！”赵虎嚷道。
陈锋没说话，从自己口袋里又掏出一块干净的压缩饼干，扔了下去。
“谢了……”赵虎接过饼干，低声嘟囔了一句。
“留着力气。我听说，关禁闭出来，要去挖一个星期的厕所。”
“我操！孙明远这个王八蛋！”土坑里传来赵虎的怒骂声。
陈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