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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永顺纱行回来,沈知微没直接回家。她让车夫在城里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一条相对安静、但铺面都颇为体面的街道口。这里离她家原先那间“锦绣缘”铺面不远。

她没下车,只是隔着车窗帘子的缝隙,静静看着斜对面那间已经换了匾额、写着“江氏布庄”的店铺。铺子门脸焕然一新,伙计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迎来送往,显得井井有条,生意似乎不错。

那个徽商江淮,能把一个沈家经营得不温不火的铺子,在短时间内打理成这样,确实有些本事。赵掌柜说他“还算正派,有手腕”,这评价不低。

接下来要见的,就是这个人了。该怎么开口?盘出去的铺子,还能怎么做文章?合伙?她一个失了顶梁柱、被族亲虎视眈眈的闺阁女子,拿什么跟一个精明商人合伙?

沈知微揉了揉眉心,感觉比在祠堂面对那群族老还累。

回到那个如今连空气都带着压抑的家里,还没踏进西厢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继母王氏带着哭腔的抱怨和一个有些尖细陌生的女声。

“……这屋子怎么住人?瞧瞧这灰!这家具破的!我们可是奉了族老的命过来照应你们,难不成就让我们睡这破地方?”

沈知微脚步一顿,眼神冷了下来。族里的动作真快。

她推门进去,只见屋里除了惶惶不安的王氏和一脸气愤的秋月,还多了两个妇人。一个是族里一位远房婶子,姓钱,出了名的嘴碎贪小便宜;另一个是她带来的年轻媳妇,吊梢眼,正挑剔地用手指抹着窗棂上的灰。

钱婶子一见沈知微,立刻换上一副“我可都是为了你们好”的表情:“哎呦,知微回来啦?你看看,族里担心你们母女孤单,特意让我们过来做个伴儿。就是这屋子……也太简陋了些,要不,咱们换到那边正房去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那正房虽然被查封,但厢房并未贴条,只是沈知微顾忌着官府,一直没让王氏去动。这钱婶子,胃口倒是不小。

沈知微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那年轻媳妇还在东摸西摸的手,淡淡道:“钱婶子费心了。正房有官府的封条,动不得。这西厢虽然简陋,收拾一下也能住人。秋月,去帮钱婶子和这位嫂子把旁边那间空屋子收拾出来,被褥都用新的。”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年轻媳妇讪讪地缩回了手。

钱婶子还想说什么,沈知微已经转向王氏:“娘,我有些乏了,想歇会儿。” 直接下了逐客令。

钱婶子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不太好看,嘀嘀咕咕地带着媳妇出去了。

人一走,王氏就抓住沈知微的手,眼泪又下来了:“微儿,这可怎么是好?她们这分明是来盯着我们的……”

“我知道。”沈知微拍拍她的手,眼神锐利,“她们愿意盯,就让她们盯。只要我们行得正,她们抓不到错处。娘,您记住了,无论她们说什么,问什么,您只管推说不知道,或者往我身上推。”

打发了王氏去休息,沈知微独自坐在窗前。家里多了两双眼睛,她行事必须更加小心。见江淮的事,得尽快,而且得找个更稳妥的借口。

她想起母亲册子里,除了那奇怪的“流水账”,后面似乎还有几页,画的是一些织物的纹样和结构图,旁边标注着用料、经纬密度之类的,看起来像是……改进织机或者新式织法的笔记?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两天后,沈知微以“母亲忌日将近,想去庙里上香祈福,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经布为母亲供奉”为由,带着秋月出了门。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钱婶子虽然眼神狐疑,却也找不到由头阻拦,只暗暗叮嘱那年轻媳妇跟紧点。

马车先去了城外的寺庙。沈知微规规矩矩地上香、捐了香油钱,又去看了看庙里寄售的经布,磨蹭了快一个时辰,才吩咐车夫回城。

“去‘江氏布庄’。”她对车夫说,“听说他家的棉布质地好,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请回去做供奉的经幡。”

这个理由,完美地衔接上了。

再次站在“江氏布庄”门口,沈知微的心态已与上次隔窗窥探时不同。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秋月走了进去。

店铺里客人不少,伙计忙而不乱。沈知微径直走向柜台,对里面一个看似管事的中年人道:“请问,江淮江掌柜在吗?小女子姓沈,有事想与江掌柜面谈。”

那管事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衣着素净但气度不凡,不敢怠慢:“东家在后堂书房,姑娘请稍候,容小的去通传一声。”

片刻后,管事回来,客气地引着沈知微主仆穿过店铺后门,来到一处小巧安静的后院。书房门开着,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直裰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一双眼睛尤其亮,看人时带着商人特有的审视和精明,但又不让人感到冒犯。

“沈姑娘?”江淮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在下江淮,请进。”

书房布置得简洁雅致,多是书籍和账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分宾主落座后,江淮亲自斟了茶,开门见山:“沈姑娘光临,可是为了先前‘锦绣缘’铺面之事?契约银钱当日都已结清,莫非有何不妥?”

“江掌柜误会了。”沈知微端起茶杯,指尖微凉,“铺面盘给江掌柜,是家父之前定下的事,并无不妥。今日冒昧来访,是另有事想与江掌柜商议。”

她放下茶杯,从秋月手中接过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页她昨夜照着母亲笔记临摹下来的织物结构图和一些简要说明。

“江掌柜请看,”她将图纸推到江淮面前,“这是家母生前留下的一些关于织物改良的设想。小女子才疏学浅,看不太明白,只觉得似乎有些意思。听闻江掌柜见多识广,善于经营,故而想来请教一番,不知这些……是否有付诸实践的价值?”

她没有直接提合伙,而是抛出了一个诱饵。母亲的那些笔记是否真有大用,她不确定,但这至少是一个能引起对方兴趣的切入点。

江淮起初神色平静,但当他拿起那几页纸,目光扫过那些精细的结构图和旁边清晰的标注时,眼神渐渐变了。他从随意浏览变得专注,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某处复杂的经纬交错点上轻轻敲击。

“这……”他抬起头,眼中难掩惊讶,“沈姑娘,令堂……竟精通此道?这图上的织法,看似在现有绫机基础上做了改动,若能成,织出的布料纹理会更紧密,光泽也更润泽……还有这个,‘双面异色’的构想,虽然只是雏形,但思路极为巧妙!”

他越说越兴奋,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彻底不同了,充满了探究和浓厚的兴趣:“沈姑娘,这些图纸,可否容江某仔细参详几日?”

成了!沈知微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走对了。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平静:“江掌柜是行家,能得您青眼,是家母这些手札的荣幸。图纸您尽管拿去参详。只是……”

她适时地露出些许难色,轻叹一声:“不瞒江掌柜,家父近日遭逢变故,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如今家中艰难,族亲……亦有些纷扰。小女子拿出母亲遗物,也是存了万一之想,若这些设想真有些许价值,或许能……为家中寻一条贴补之计。”

她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我手里可能有你想要的技术雏形,而我需要钱和抵御族亲的资本。

江淮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他沉吟起来,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在那几页图纸和沈知微沉静的脸上来回移动。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沈知微的心微微提着,她知道,接下来江淮的决定,至关重要。他若只想空手套白狼,拿走图纸,她几乎没有办法。她只能赌,赌这个被赵顺评价为“还算正派”的徽商,有更长远的眼光。

良久,江淮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沈姑娘,令堂的手札,价值非凡。江某不愿白白占这个便宜。”

他顿了顿,看着沈知微,眼神锐利而真诚:“两个方案,供沈姑娘斟酌。其一,江某愿意出价,买断这些图纸和后续可能的相关手札。”

“其二,”他话锋一转,“若沈姑娘有意,我们或可……合作。以姑娘提供的这些改良思路入股,江某负责出资、雇工、生产和售卖。所得利润,按约定比例分成。如此,姑娘既可得一份长期进项,也不必一次性卖断母亲的心血。”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商人的精明与魄力:“当然,合作的前提是,这些图纸所载的改良之法,确实能织出更胜一筹的布料。这需要时间试验。在成功之前,姑娘若家中急用,江某可以先行支借一部分银钱,以解燃眉之急。”

沈知微听着,心脏怦怦直跳。买断?那是一次性的,无法长远。合作!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虽然前期可能收益慢,但细水长流,而且将她与江氏布庄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无形中也多了一份对抗族亲的底气。

她几乎没有犹豫,迎上江淮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我选合作。”

江淮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选。他笑了笑,那笑容冲淡了些许商人的精明,显得真诚了几分:“沈姑娘爽快。既如此,我们便需立个简单的契书,将合作方式、占股、支借银钱等事项一一写明,以免日后纠纷。”

“理当如此。”沈知微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合作细节进行了细致的商讨。沈知微虽然初次接触这些,但她心思缜密,又有母亲笔记里零星提到的商业意识打底,在一些关键条款上,竟也能与江淮有来有往,并未完全落入下风。

江淮看在眼里,心中的惊讶更甚。这位沈家姑娘,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和坚韧得多。

当沈知微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简单契书,以及江淮作为“前期试验投入”先行支借给她的一百两银票走出江氏布庄时,外面的天色已经近黄昏。

秋月跟在身后,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银票的小匣子,激动得脸都红了:“小姐!咱们……咱们有钱了!还能跟江掌柜合伙做生意!”

沈知微轻轻“嗯”了一声,将那份契书仔细折好,贴身收起。一百两银子,不多,但足够应付一段时间的基本开销,也能让她在族里那些人面前,稍微挺直一点腰杆。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为自己,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撬开了一道缝隙,找到了一条或许能通往光明的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亮起灯笼的“江氏布庄”匾额。

江淮……这个人,或许真的可以合作。

接下来,就是要应付家里那两位“族亲”,以及,想办法试验母亲那些图纸上的织法了。路还很长,但至少,她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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