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阿妹的婚事在蝴蝶绕轿的吉兆中圆满礼成，那百年前“姑仔”的怨念似乎也随着那场特殊的“冥婚”化作了祝福的清风，榕下村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这春夏之交的潮汕，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烈日当空，下一刻便能泼下倾盆大雨，韩江的水位也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浑黄的江水裹挟着泥沙草木，奔流不息。
陈泽楷这几日却在琢磨着另一件事。眼看就要到村里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营老爷”日子了。这“营老爷”并非指经营什么，而是潮汕地区对神明出游盛典的称呼，是村里的大事，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届时，三山国王的神像会被请出宫庙，由青壮男子抬着，在锣鼓喧天、旌旗蔽日的仪仗簇拥下，巡游全村境地，接受各家各户的香火祭拜，以保境安民，祈福禳灾。
作为乩童，陈泽楷在此次盛典中扮演的角色至关重要。他不仅是仪式的核心主持者之一，更要在“老爷”起驾、巡游、落马（回銮）等关键环节，通过契骨感应神意，确保整个过程顺利圆满。
这日，他正与村里几位族老商议“营老爷”的具体路线和流程，负责清理村口老码头的几个后生却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出怪事了。
“楷叔！各位叔公！不好了！码头那边……那边清出来一窝‘水猴仔’！”为首的后生脸色发白，声音都在抖。
“水猴仔？”一位族老皱眉，“不就是水獭嘛，吓成这样做什么？”
“不是啊！叔公！”那后生急得比划，“不是活的水獭！是……是石头刻的！一窝七只，模样怪得很，龇牙咧嘴的，就埋在码头老堤坝的石头缝里！我们觉得晦气，想搬走扔掉，谁知……谁知碰到那石猴的人，晚上回去都发高烧，说明话，都喊着‘水鬼拉脚’、‘唔好拖我落水’！”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了。在潮汕水乡，关于“水鬼”、“水猴”的传说源远流长。“水猴”在民间传说中，并非善类，常被认为是溺死者的怨魂所化，潜伏水中，力大无穷，会寻找替身，将人拖入水底溺死，自己方能超生。这埋在堤坝下的石猴，绝非偶然！
陈泽楷心中一动，立刻起身：“带我去看看。”
老码头历经沧桑，早已不复当年红头船云集的盛况，只剩下一些残破的石阶和堤坝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在后生的指引下，陈泽楷看到了那窝石猴。果然是七只，都用一种泛着青黑色的水成岩粗糙雕刻而成，约莫巴掌大小，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咧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眼神空洞却透着邪气，被以一种环绕拱卫的姿势，深深嵌在堤坝基石的缝隙中，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他没有贸然用手去碰，而是取出契骨，缓缓靠近。离那石猴还有一尺远，契骨就传来一股湿冷滑腻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浸满水的腐烂水草，同时，一股强烈的拖拽感和溺水的窒息感隐隐传来。
“是‘水煞镇物’！”陈泽楷收回契骨，语气肯定，“而且年代不短了。这东西埋在这里，不是保佑，是招灾！是用来聚集水煞之气，吸引‘水猴’（水鬼），破坏此地风水，专门让人在此落水遇难的！”
族老们面面相觑，骇然失色。“营老爷”在即，巡游路线必定会经过码头区域，若此地水煞如此之重，惊了神驾，或者巡游队伍中有人出事，那后果不堪设想！
“能清理掉吗？”一位族老急切地问。
“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镇物已成气候，与此地水脉煞气连为一体，贸然移除，恐遭反噬，煞气瞬间爆发，更不得了。”陈泽楷沉吟道，“需得在‘营老爷’当日，借神明巡境的浩大阳刚之气，以及特定的仪式，才能将其安全化解。”
他仔细查看了堤坝的结构和石猴埋藏的位置，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营老爷”当日，果然盛况空前。全村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老爷宫前广场上人声鼎沸，锣鼓班、英歌舞、标旗队、鞭炮手……早已准备就绪。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兴奋的气息。
吉时一到，三声铳响，锣鼓齐鸣。陈泽楷身穿庄重法衣，手持契骨，在神坛前完成繁复的“起驾”仪式后，三山国王的神像被恭请上华丽的神轿。由村里最精壮的三十六名后生组成的轿班，一声吆喝，稳稳抬起神轿。
“老爷起驾——巡游开始——！”
随着司仪一声高喊，巡游队伍如同一条五彩斑斓的长龙，缓缓蠕动起来。英歌舞率先开道，棍棒对击，呐喊震天，至阳至刚的傩舞力量驱散着沿途可能存在的阴邪。标旗飘扬，锣鼓喧天，鞭炮声不绝于耳，所过之处，家家户户设香案跪拜，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神圣而狂热的气氛中。
陈泽楷紧随神轿之后，看似平静，实则全神贯注，感受着气场的变化。契骨在他手中微微发热，与巡游的神明气息相互呼应。
队伍按照既定路线，穿过村中主要街巷，最后，朝着村口码头方向行进。
越靠近码头，陈泽楷的感觉就越发清晰。那股盘踞在堤坝处的湿冷煞气，在巡游队伍浩大阳刚的冲击下，开始躁动不安，如同被惊扰的毒蛇，昂起了头颅。普通村民只觉得江风大了些，空气更湿冷了些，但在陈泽楷的灵觉中，那一片区域的气场已然变得粘稠而危险。
当神轿队伍行进到距离埋藏石猴的堤坝不足五十米时，异变突生！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码头区域上空竟迅速凝聚起一小片乌云，天色暗了下来。江风变得猛烈而阴冷，吹得人衣衫猎猎，旗帜歪斜。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浑浊的江水仿佛沸腾起来，不断拍打着堤岸，溅起的水花带着一股腥气。
抬轿的后生们只觉得肩上的神轿陡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向下拉扯！脚步顿时踉跄起来！
“稳住！老爷驾前，百无禁忌！”陈泽楷见状，知道是那水煞镇物在做最后挣扎，试图冲撞神驾。他猛地上前一步，将手中契骨高高举起，体内与三山国王契约的力量全力运转，口中念诵《榕下乩童录》中记载的“辟水煞神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三山国王，敕令水府！ 江河湖海，水怪山精，一切煞炁，不得侵临！此间水煞，速速退散！安镇堤岸，护佑生灵！急急如律令！”
咒语声中，契骨骤然爆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一股磅礴而威严的气息以陈泽楷为中心扩散开来，与神轿上三山国王的神力连成一片，如同一个无形的光罩，将整个巡游队伍护在其中。
那向下拉扯神轿的力量顿时一滞！
与此同时，陈泽楷对抬轿的后生们喝道：“听我号令！神轿向前，踏煞三步！”
后生们虽不明所以，但对陈泽楷和“老爷”有着绝对的信任，齐声发力，扛着沉重的神轿，向前猛地踏出三步！
“咚！咚！咚！”三步落地，仿佛巨锤敲击地面，带着神明巡境的无上威严，重重地踏在那水煞之气凝聚的核心之处！
“嗷——！”
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充满痛苦与怨毒的嘶鸣，仿佛从水底深处传来，又似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紧接着，那堤坝埋藏石猴的地方，七道淡淡的黑气猛地从石缝中窜出，如同受惊的毒蛇，想要遁入江水之中！
“哪里走！”陈泽楷早有准备，左手捏诀，右手契骨指向那七道黑气，“焚！”
早已安排在堤坝四周、由林振强特制的七张“六甲辟邪符”无火自燃，化作七道金光，精准地射向那七道黑气！
“噗噗噗……”如同气泡破裂，七道黑气在金光中瞬间消散无踪。
天空那片诡异的乌云迅速散去，阳光重新洒落。狂暴的江风也变得温和，江水渐渐平息。神轿的重量恢复了正常，抬轿的后生们顿感轻松。
“老爷威武！乩童威武！”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顿时，码头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巡游队伍顺利通过码头，完成了最后的境域巡行，浩浩荡荡返回老爷宫。
事后，陈泽楷才让族老安排人，趁著白天阳气最盛之时，小心翼翼地将那七只失去邪异力量的石猴取出，用红布包裹，押送到村外远离水边的十字路口，挖深坑埋掉，上面再压上一块泰山石敢当，彻底断绝后患。
经此一事，陈泽楷在村中的威望更上一层楼。连几位最初对他年纪轻轻便继承乩童之位有所疑虑的老辈，也彻底信服。
“营老爷”圆满成功，村里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洋溢着喜庆与祥和。但陈泽楷坐在老榕树下，看着手中那枚似乎因为消耗过大而略显黯淡的契骨，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
那石猴镇物……是何人所埋？目的为何？仅仅是为了害人，还是另有图谋？这看似平静的榕下村，其水脉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端起茶杯，茶香袅袅，目光却投向了那奔流不息的韩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有些沉在江底的怨念，或许远比浮在水面的涟漪，要深邃和可怕得多。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