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后，便将外界的喧嚣与纷争暂时隔绝。江亦深没有开灯，任由窗外漫进来的、有些灰蒙蒙的天光填充着这个熟悉的空间。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那股与苏语然对峙时强撑起来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冷。
他没有走向办公桌后的那张椅子，而是顺着门板，有些脱力地滑坐在地毯上。昂贵的羊毛地毯触感柔软，却无法传递丝毫暖意给他。他将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微微佝偂着，像一个受了重伤却无处诉说的困兽。
门外，隐约还能传来苏语然似乎提高了音调在安抚秦子轩的声音，以及秦子轩那刻意放低的、带着委屈的回应。这些声音模糊地钻进他的耳朵，却像带着倒钩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寂静和孤独，如同潮水般将他包裹。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脑海中那些被刻意尘封、不愿触碰的记忆碎片，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带着彼时清晰的痛楚和无助，与此刻的心寒遥相呼应，将他拖入了另一个冰冷刺骨的时空。
那是三个月前。
一个原本寻常的工作日午后，江亦深正在工作室审核一批重要的施工图纸，小腹右侧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拧般的疼痛。起初他以为是肠胃不适，强忍着没有声张，额头上却迅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根棍子在肚子里疯狂搅动，他几乎无法直起腰。
身边的陈立最先发现了他的异常，看他疼得几乎虚脱，二话不说，立刻和另一个同事架起他，火速送往了市第一医院——他母亲刘慧工作的医院。
急诊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医生按压检查后，脸色严肃地给出了初步诊断：“急性阑尾炎，看样子已经有些化脓了，必须立刻手术。”
剧烈的疼痛一阵阵席卷着他，江亦深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向术前准备区，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咬着牙，忍着那一波强过一波的绞痛，拨通了苏语然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杂乱。
“语然……”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手术……”
他以为会听到妻子焦急、关切的声音，甚至会想象到她立刻放下一切赶来的画面。
然而，苏语然的反应却像一盆冷水，隔着电话线泼了他一身。
“什么？手术？现在？”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断工作的不耐烦，“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我这边正忙着呢！子轩刚才说，‘碧水兰亭’那个项目的设计图出了点问题，客户那边催得很急，要求立刻修改，我正在跟他一起核对呢，走不开啊！”
江亦深的心，在身体剧痛和这句毫不犹豫的推脱中，猛地往下一沉。他试图解释情况的紧急：“医生说要立刻手术，阑尾已经化脓了，有穿孔的风险……语然，我需要你过来……”
“哎呀，我知道！可是客户这边也等不了啊！那个客户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苏语然的语气越发急躁，甚至带上了埋怨，“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生病？这样吧，我让林助理马上过去医院帮你处理手续，她办事稳妥，你放心。等我这边和子轩把图纸问题搞定，马上就过去看你，好吧？”
“子轩”、“图纸”、“客户”……这些词汇，在那个瞬间，比腹部的绞痛更让他感到刺心。在他需要妻子陪伴，面临手术的时候，她的优先级，竟然是陪另一个助理修改图纸？
他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却传来了秦子轩隐约的声音：“语然姐，这个地方的数据好像不对，您来看一下……”接着，苏语然便匆匆对着话筒说道：“好了好了，先不说了，林助理马上就过去，你自己坚持一下，乖。”
“嘟…嘟…嘟…”
忙音响起，无情地切断了他最后的希冀。
江亦深举着手机，听着那单调的忙音，躺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只觉得周身发冷，那冷，是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出来的。
后来，是闻讯匆匆从护士站赶来的母亲刘慧，红着眼睛，一边心疼地帮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强忍着情绪帮他跑前跑后办理各种手续。林助理也确实很快赶到了，尽职尽责，却终究无法替代妻子应有的位置。
手术同意书，最终是他自己，在疼痛和心寒的交织中，用颤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他听来，是那么孤独而讽刺。
被推进手术室前，他看着头顶冰冷惨白的天花板和无影灯，麻药开始起作用，身体的疼痛逐渐模糊，但那种被至亲之人置于次要、孤立无援的感觉，却清晰地烙印在了灵魂深处，在此刻，伴随着办公室门外隐约传来的、苏语然对秦子轩的温言软语，再次变得鲜活而尖锐，如同从未愈合的伤口，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他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胛骨，泄露着那平静外表下，正被往事与现实双重凌迟的、汹涌而无声的痛苦。窗外，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