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镇中学教室老旧的木格窗，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舞动。初二（二）班刚结束下午的数学课，黑板上还留着老师讲解一元一次方程时写下的粉笔字。萧静正低头整理着笔记，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将最后一道应用题的解题步骤仔细地誊抄到作业本上。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班主任李老师温和的嗓音：”萧静，出来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李老师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午后的阳光为他略显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手里拿着一个浅黄色的标准信封，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
“李老师。”萧静放下笔，快步走出教室。春日的微风拂过走廊，带来操场边槐树新叶的清新气息。
“喏，你的信。”李老师将信封递过来，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总是微微下滑的眼镜，”刚才路过传达室，老张叫住我，说是县里寄来的。倒是挺正式。”
萧静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那种标准信封特有的挺括质感。信封是常见的浅黄色，右上角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八分钱的长城图案邮票，邮票的边缘齿孔整齐，背胶粘得牢固。寄件人处用蓝黑墨水清晰地写着”县第三中学 林枫”，字迹比往常还要工整几分，每个字的间距都恰到好处，像是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脸颊微微发热。这是他们通信以来，第一次通过邮局寄送的信件。以往都是托陈浩转交，那种方式虽然亲切，却总带着点随意。而这封信，从邮票到地址，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郑重。
“谢谢李老师。”她轻声道谢，将信封小心地握在手里，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信封的棱角和里面信纸的厚度。
回到座位上，前排的两个女生立刻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萧静，谁给你寄的信啊？县三中的？”扎着马尾辫的刘丽压低声音问道，旁边的王娟也凑近了些。
“一个……笔友。”萧静含糊地答道，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信封的边缘。她注意到信封背面的封口处贴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显示出寄信人的用心。这种细致，与以往陈浩转交时那些偶尔会沾上点灰尘的信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课铃适时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微妙的气氛。同学们陆续收拾书包离开，桌椅碰撞声、说笑声充斥着整个教室。萧静故意放慢收拾书本的速度，先把数学课本和作业本整整齐齐地放进书包，又仔细地把铅笔盒里的文具重新排列一遍。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三五个人时，她才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握紧手里的信，快步走出教学楼。
她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到教学楼后那排老槐树下。春日的阳光透过新生的嫩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影。她找了个僻静的石凳坐下，石凳还带着午后的余温。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欢呼声隐约可闻。
春风轻柔地拂过，槐树的嫩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也在好奇这封信的内容。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青草和隐约的槐花香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封口处拆开。信封被打开时发出清脆的纸张摩擦声，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展开信纸，林枫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但比以往更加工整有力，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墨水的颜色也很均匀，一看就是用了质量较好的钢笔。
信的开头，林枫用几乎带着仪式感的笔触，详细描述了他如何在一个周六的上午发现县邮局，如何从用手帕仔细包着的零钱里凑够八分钱硬币——一个五分的，一个二分的，一个一分的，如何在高高的柜台前购买邮票，如何在邮局里那个布满划痕的木质书写台前填写信封，最后如何郑重地将信投入那个”墨绿色的邮筒”。他称这个过程为”墨绿色的仪式”，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完成某项重大使命般的庄重感，甚至不厌其烦地描述了邮局里特有的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以及阳光透过老槐树在邮局门口投下的斑驳光影。
读着信，萧静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能清晰地想象出林枫在邮局里那副既紧张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数着硬币，屏住呼吸填写信封，最后站在邮筒前那种完成神圣仪式的表情。这个发现让他们的通信忽然多了一层新鲜的意味，仿佛从随意的闲聊升级成了某种更加正式的交流。她甚至能感觉到，通过这种”正式”的渠道，他们之间的对话被赋予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更加独立和庄重的色彩。
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经过食堂。那是一座红砖砌成的平房，因为年久失修，墙面上爬满了斑驳的水渍。烟囱里正冒出袅袅炊烟，在春日湛蓝的天空中画出柔软的曲线。敞开的窗口飘出蒸米饭的香气，还夹杂着今天特供的炒土豆丝的味道——这是她最熟悉的食堂气息。几个住校生已经拿着搪瓷饭盒在门口排队，饭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转身折回教室。午后的教室空无一人，阳光斜斜地照在排列整齐的课桌上。她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印着红色横线的作文草稿纸，纸质粗糙，边缘还有些毛糙，是学校统一发放的最便宜的那种纸张。
她拿起一支用了半截的铅笔，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对着食堂的方向快速勾勒起来。线条稚拙，比例也不甚准确——一个方盒子代表食堂主体，几笔潦草的线条算是烟囱和炊烟，歪歪扭扭的长方形是打饭窗口，还在窗口里画了几个火柴人代表排队的学生。整幅画简单得近乎简陋，却依稀可辨食堂的模样，特别是那个总是冒着炊烟的烟囱，被她特意多描了几笔。
画完后，她端详着这幅”作品”，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画得实在不算好，连小学生的水平都不如。但她没有撕掉，反而小心地将它叠好，夹进了准备回信的信纸里。这张随手画就的速写，承载着她最真实的日常生活，那种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恰恰是她想要与林枫分享的。
晚上自习课后，宿舍里弥漫着香皂和洗发膏的味道。几个女生还在洗漱间里洗漱，水流声和说笑声隐约传来。萧静在自己的床铺上支起一个小木板，就着宿舍昏黄的灯光开始回信。灯光有些暗，她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看清笔尖在纸上的轨迹。
**”林枫同学：**
**展信佳。**
**你的’墨绿色仪式’完整记录已收到，读来饶有趣味。”** 她的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带着一丝俏皮，**”原来寄信要经过这般繁复的流程，还要动用到八分’巨款’，还要考验舌头的湿度，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庄严的成人礼。”**
她停顿了一下，笔尖继续游走：**”不过说真的，这种方式确实很特别。当李老师把信交给我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我们之间的对话，一下子从课间十分钟的闲聊，升级成了两个’正式单位’之间的文书往来。我甚至能想象出你站在邮局门口，阳光透过槐树在你身上投下斑驳光影的模样。”**
写到这儿，她的笔调变得柔和：**”你在信里细致描绘了县城的邮局，那个墨绿色的邮筒。那我也跟你分享一下我们学校的’地标’之一吧——就是我们食堂。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红砖房子，墙面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每到饭点，烟囱就会冒出袅袅炊烟，窗口前总是排着长队，搪瓷饭盒碰撞的声音和着大师傅的吆喝声，组成了我最熟悉的校园交响曲。”**
**”附上一幅本人亲笔绘制的《镇中学食堂写生图》，”** 她忍不住轻笑，**”画技拙劣，线条歪扭，还请你多多包涵，但保证绝对写实。你看，这就是我每天解决温饱的地方，充满了烟火气和……嗯，今天好像是炒土豆丝的味道。要是赶得巧，还能闻到周四特供的粉蒸肉的香气，那简直是一周中最幸福的时刻。”**
**”对了，过了个年就是不一样啊，”** 她的笔尖顿了顿，带着善意的调侃，**”连邮局寄信这种’大事’都摸索得明明白白，倒是让我这个还在用指路标方式通信的人自愧不如了。”**
信的结尾，她写道：**”期待你的下一封’正式公文’，也希望你能跟我分享更多你在县城中学的见闻。比如，你们学校的食堂，是不是也比我们的要气派些？”**
**”祝：**
**学业进步！**
**萧静**
**年月日”**
她把信纸和那张叠好的食堂速写一起塞进信封，仔细封好。封口处被她反复按压，确保粘得牢固。第二天午休时，她第一次走进镇上的邮局。镇邮局比县里的要小一些，同样墨绿色的门窗，里面弥漫着类似的樟脑丸气味。她学着林枫描述的样子，凑够八分钱硬币，买来邮票，小心翼翼地在信封右上角贴好，最后郑重地将信投入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当信件滑入筒内的瞬间，她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共鸣感，仿佛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她与远在县城的林枫完成了一次跨越空间的默契。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这封信如期出现在了县三中门卫室的木格子里。木格子被划分成一个个小方格，按照班级排列，林枫很快就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浅黄色信封。
课间时分，他独自一人来到操场后的梧桐树下。春日梧桐已经长出巴掌大的新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先是读到那些带着俏皮调侃的文字，他的脸上不自觉地发热。特别是那句”过了个年就是不一样”，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几乎能想象出萧静写下这句话时，嘴角那抹了然的笑意。
当他展开那张简陋的食堂速写时，手指微微一顿。歪歪扭扭的线条，朴素的题材，随手可得的作文纸……那稚拙的画风中透着的真诚，与他在信中刻意营造的”正式感”形成了微妙的反差。画中的食堂如此真实，红砖墙，冒着炊烟的烟囱，排队打饭的学生，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一个与他虚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生活。
萧静的善意调侃像一面清澈的镜子，照见了他那点因为通信方式升级而悄悄滋长的虚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极力想要表现的成熟稳重的姿态，在萧静眼里可能显得既刻意又好笑。她用一个最简单的随手涂鸦，就将他精心构建的”体面”形象，轻轻地拉回到了充满烟火气的真实土地上。
握着这张轻飘飘的草稿纸，他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画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远处传来上课的预备铃声，他缓缓将画纸重新叠好，和信纸一起收进信封，指尖在那粗糙的纸质上停留了片刻，这才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