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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偏殿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椒房殿内郑夫人绝望的啜泣和赵高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冰冷逼问。然而,那令人窒息的焦臭、压抑的恐惧,却如同粘稠的墨汁,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填满了这间稍小的宫室。

赵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她怀中的怀瑾依旧在微微颤抖,发出幼猫般细弱的呜咽。赵媪低头,借着偏殿唯一一盏青铜豆灯昏黄摇曳的光,看向怀瑾埋在自己肩头的小脸。

泪痕是真实的,挂在苍白的小脸上,惹人怜惜。但就在怀瑾抬起眼帘的瞬间,赵媪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黑瞳,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惊惧?方才在椒房殿那令人心碎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冰冷、幽深,清晰地倒映着赵媪自己惊魂未定、布满香灰的脸。那眼神太过清醒,太过锐利,如同拨开迷雾的寒刃,瞬间刺穿了赵媪所有的侥幸与自欺。

这孩子……刚才的呜咽和颤抖……是装的!

是她故意发出的声响!是她引开了赵高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盯向香灰堆的目光!

一个三岁的孩子……竟能如此精准地操控人心,在刀尖上跳舞,将包括她生母在内的所有人,都当作棋子摆布?!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赵媪。她抱着怀瑾的手臂不自觉地松了力道,仿佛怀瑾的身体突然变得烫手。她看着怀瑾,嘴唇哆嗦着,想质问,想尖叫,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后怕。

怀瑾似乎察觉到了赵媪的僵硬和恐惧。她没有解释,只是缓缓地、非常缓慢地,从赵媪的怀抱中滑落下来,小小的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殿砖上。她甚至没有看赵媪一眼,径直走向偏殿角落那唯一的光源——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豆灯。

灯盏里,劣质的灯油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升腾起一股带着明显黑烟的刺鼻气味。昏黄的光晕在怀瑾脸上跳跃,勾勒出她过于沉静的侧影。她伸出小小的手,悬在豆灯上方。灯光将那只小手的轮廓清晰地投在地上,指尖微微蜷曲着,仿佛在感受火焰那微弱的热度,又仿佛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距离。

赵媪瘫坐在门边,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被昏黄灯光笼罩的身影。怀瑾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压迫感。殿外,隐约传来椒房殿方向模糊的、拔高了音调的哭喊和赵高那依旧平缓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逼问声。每一次模糊的声音传来,都让赵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时间在死寂与煎熬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椒房殿那边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那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可怕。

偏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在赵媪心上。她猛地弹起,背脊紧紧抵住门板,心脏狂跳。

“赵媪?”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是郑夫人身边那个侥幸未被完全屏退的贴身宫女。

赵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的干涩,哑声问道:“何事?”

“夫人……夫人让奴婢来……看看公主。”宫女葭露的声音透着巨大的恐惧,“中车府令……已带人离开了。”

离开了?赵媪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赵高这条毒蛇,绝不会轻易松口。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隙。葭露惨白的脸出现在门外,眼神涣散,嘴唇上甚至带着被自己咬破的血痕。

“夫人……如何?”赵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葭露猛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夫人晕过去了!医官正在施针……中车府令他……他拿走了那枚玉蝉!还……还……”她惊恐地瞥了一眼椒房殿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吃人的恶鬼,“……还带走了夫人贴身伺候的……春莺姊!说……说要问话!” 春莺乃夫人入宫时的滕嫁婢,掌椒房殿内务十余年,是夫人最倚重的贴身长使!

赵媪倒抽一口冷气!带走春莺!这意味着赵高根本不信郑夫人那套“愚昧无知收下方士之物”的托词!他要深挖!他要撬开春莺的嘴,挖出郑夫人背后可能牵连的一切!这比直接问罪郑夫人更阴毒百倍!郑夫人的生死,甚至整个家族的命运,此刻都悬在春莺的意志和赵高的手段上!

葭露说完,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了。

赵媪失魂落魄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冰凉。完了……春莺能熬过赵高的手段吗?她知道的太多了……

“阿禾……”

一个极其轻微、甚至有些含糊的童音,在死寂的偏殿内响起。

赵媪猛地抬头!

怀瑾不知何时已离开了那盏豆灯,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小小的身影笼罩在门边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她看着赵媪,小小的嘴唇微微翕动,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如同禁忌般的名字。

“阿禾……被填进坑里了。”怀瑾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赵媪死寂的心湖。

赵媪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着怀瑾,看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孩子……她在这个时候提起阿禾……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阿禾的下场?还是在暗示……春莺,甚至她自己,也可能步上阿禾的后尘?

怀瑾的目光没有离开赵媪惊骇的脸,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没有指向椒房殿,也没有指向任何地方,而是缓缓地、指向了偏殿角落——那个存放着一些日常杂物、光线最昏暗的角落。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赵媪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赵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狂跳!那个角落……那个角落除了堆着几个空陶罐和几卷备用的蒲席,别无他物!怀瑾指的是什么?难道是……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赵媪混乱的脑海!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宽大的袖口!那里面,还紧紧藏着她在香灰堆里疯狂挖掘时,不顾滚烫灰烬抓出来、匆忙塞进去的东西——那几卷用细绳捆扎的、郑夫人视为催命符的禁术竹简!

怀瑾……是要她把这些竹简……藏到那个角落去?!

不!这太危险了!万一被搜出来……

“填进坑里……”怀瑾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轻飘,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赵媪心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清晰地映照出赵媪脸上瞬间放大的恐惧。

阿禾被填进坑里,无声无息。

春莺被赵高带走,凶多吉少。

下一个……会是谁?

这冰冷的现实,比任何威胁都更有效。赵媪看着怀瑾,看着那张稚嫩却写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决绝的小脸,看着那双仿佛能穿透黑暗、预知未来的眼睛……一股混杂着绝望、恐惧,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厉,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

她不能让这些东西留在身上!更不能让它们暴露在可能随时到来的搜查之下!

赵媪猛地从地上爬起,动作因为恐惧和决心而显得有些踉跄。她甚至没有再看怀瑾一眼,如同最敏捷的狸猫,扑向那个昏暗的角落。她掀开一个倒扣着的、用来盛放干燥香料的空陶罐,双手颤抖着,从自己宽大的袖口深处掏出那几卷被灰烬染得黑乎乎、边缘甚至有些焦糊卷曲的竹简。她看也没看,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塞进陶罐底部,又将旁边另一个同样空着的陶罐飞快地倒扣在上面,严丝合缝地盖住。最后,她胡乱地将几卷备用的蒲席堆叠在陶罐上方,尽可能地遮掩住这临时的藏匿点。

做完这一切,赵媪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脸上的香灰,留下道道污痕。她看向怀瑾。

怀瑾依旧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藏匿的动作。当赵媪的目光投来时,怀瑾缓缓地、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不是一个孩童赞许的点头。那是一个……同盟者确认了行动的、冰冷的示意。

殿外,深秋的风呼啸着穿过宫苑的枯枝,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那渭水畔的焦臭,似乎更浓烈了,无孔不入地渗入偏殿的每一个缝隙。

赵高暂时离开了,带走了玉蝉,带走了春莺。

但风暴,才刚刚开始旋转。

香灰下的秘密暂时掩埋,而偏殿角落里,一个新的、更危险的秘密,被两个在恐惧中结成的同盟者,亲手埋下。

椒房殿方向的声响不知何时沉寂下来,但那死寂比任何惨叫都更令人窒息,像湿透的帛巾紧紧捂住口鼻。赵媪瘫坐在夯土地面上,粗麻深衣的后背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嶙峋的脊骨上。指甲缝里那些要命的香灰,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抠挖出来,混着地上的浮尘,胡乱涂抹在几道不起眼的砖缝里。这仓促的掩盖脆弱得可笑,如同用枯叶去遮盖喷涌的血泉,但她已无暇顾及。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墙角那倒扣的灰陶绳纹罐攫住了——那才是真正能将她、将郑夫人、甚至将眼前这妖异的小公主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东西。

怀瑾依旧蜷在青铜豆灯巨大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灯盘里的油脂即将耗尽,灯捻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挣扎着吐出最后几缕扭曲的黑烟,将她的脸庞映得明灭不定。那双眼睛却穿透烟雾,清晰地看着赵媪的动作,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绝望的平静。

赵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蒲席被她颤抖的手掀开一角,露出那冰冷的灰陶罐底。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扣住粗糙的罐沿,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翻正。罐底沾着的泥土簌簌落下。借着豆灯最后一点摇曳的光,她看到了——那卷用褪色麻绳捆扎的竹简,静静地躺在罐底。简牍边缘磨损得厉害,秦隶的字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却散发着比尸骸更浓烈的死亡气息。

“公……公主……”赵媪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此物……此物……”她不敢说出“禁术”二字,仿佛只要出口,就会有厉鬼破简而出。

怀瑾小小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从阴影里爬出来,像一只在夜色中潜行的幼兽,悄无声息地挪到陶罐旁。她没有看赵媪,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只盯着罐底的竹简。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手伸了出来,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简片边缘,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孩童的审慎。她的触碰没有一丝温度,却让赵媪的心跳几乎停止。

“媪,”怀瑾的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埋了它。”她的目光从竹简上抬起,落在赵媪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埋得比阿禾……更深。”

赵媪浑身剧震!比阿禾更深……那个被埋的宫女……那在湿土下徒劳抓挠直至指甲翻卷、指骨断裂的绝望……冰冷的夯土地面仿佛瞬间变成了那个雨夜的泥坑,黏稠的土腥气直冲鼻腔。

没有时间犹豫。赵媪猛地俯下身,双手疯狂地刨挖着罐子旁边的夯土地面。指甲在坚硬的地面上很快劈裂翻卷,渗出血丝混着泥土,但她感觉不到痛。恐惧和一种被无形力量驱使的疯狂支撑着她。她必须埋掉它!埋掉这催命的符咒!夯土被挖开一个浅坑,混杂着碎石和她的血。她颤抖着拿起那卷竹简,麻绳的粗糙感如同毒蛇的鳞片。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像丢弃滚烫的烙铁般,将它狠狠塞进浅坑里。

就在这时,竹简捆扎的麻绳,不知是因为年久腐朽还是她过于粗暴的动作,突然“啪”地一声断裂开来!几片简牍散落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上面密密麻麻的秦隶字迹如同扭曲的虫豸,瞬间刺入赵媪的眼帘!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眼前发黑。

怀瑾的瞳孔骤然收缩,但她的动作却快得惊人。几乎在简牍散落的同时,她小小的身体猛地扑向坑边,抓起旁边挖出的湿冷泥土,毫不犹豫地盖了上去!冰冷的土块混杂着碎石,迅速掩埋了那些暴露的字迹。

“埋!”怀瑾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孩童的嗓音尖利地刺破死寂。

赵媪如梦初醒,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泥土,混合着她指甲上的血和香灰,不顾一切地将散落的简牍连同那断裂的麻绳一起,深深地埋进坑底。她推倒陶罐,将剩余的泥土连同罐底的浮尘,一股脑地盖上去,用脚疯狂地踩踏,直到那块地面看起来与周围再无二致,只留下一个微微的、不起眼的隆起。最后,她抓起那张破旧的蒲席,重新覆盖其上,用力抹平边缘。

做完这一切,赵媪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她看着那片被蒲席掩盖的死亡之地,又看看身边那个静静站立的、三岁的公主。怀瑾的裙裾沾满了泥土,小小的手上也尽是污迹,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豆灯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丝黑烟袅袅消散,偏殿彻底陷入黑暗。

黑暗中,只有赵媪粗重绝望的喘息声。一个新的、比香灰更致命的秘密,被她们亲手埋进了这冰冷的秦宫夯土之下。这秘密如同深埋的火种,随时会将她们烧成灰烬。而维系着她们脆弱同盟的,只剩下对阿禾之死的恐惧,和对椒房殿那无声酷刑的绝望等待。赵媪在浓稠的黑暗里瑟瑟发抖,她感到脚下的大地仿佛变成了流沙,正将她连同那秘密一起,缓缓拖入无底的深渊。怀瑾却像融入了黑暗,悄无声息地蜷缩回角落,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她指尖残留的冰冷泥土,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完成的、惊心动魄的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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