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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城郊,“老地方”土菜馆的包间里,弥漫着干锅肥肠霸道浓烈的香气、啤酒麦芽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童的奶香和汗味。

空调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初夏午后的燥热。圆桌上杯盘狼藉。林小然带来的便携婴儿餐椅里,她家刚满一岁的小胖子正用肉乎乎的小手抓着一块煮得软烂的南瓜,啃得满脸黄澄澄的糊糊,小嘴吧唧作响,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李辉坐在旁边,时不时用湿巾笨拙地擦掉儿子下巴上的南瓜泥,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新手爸爸特有的笨拙和温柔。

陈思雨则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不肯老实坐在加高的儿童椅上,非要挤在文雯旁边的座位上。她穿着嫩黄色的小裙子,头发扎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显然是我早上匆忙的杰作),小脸蛋红扑扑的,额角还沾着一点刚才啃鸡翅留下的油渍。

“文雯干妈!吃这个!”思雨踮着脚尖,努力伸长小胳膊,用她的小叉子颤巍巍地叉起一块裹满浓郁酱汁的锅包肉,试图越过桌面上堆叠的盘子,往文雯面前的碗里送。小叉子晃晃悠悠,酱汁差点滴到桌布上。

文雯正低头小口喝着碗里的冬瓜排骨汤,听到声音,微微侧过脸。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浅蓝色亚麻衬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那骇人的淤青已经消退了大半,只留下眼角和嘴角几处淡淡的黄褐色印记,像褪色的水墨画。脂粉未施,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空洞,而是恢复了些许清亮,只是深处沉淀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如同薄雾般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看到思雨递过来的、摇摇欲坠的锅包肉,她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她放下汤勺,伸手稳稳地托住思雨的小手腕,帮她把那块油亮的肉块安全地放进自己碗里。

“谢谢小雨。”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调是平和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不客气!”思雨得到回应,立刻开心起来,小屁股在椅子上扭了扭,又拿起自己的小勺子,挖了一大勺米饭,上面堆满了她认为最好吃的菜——主要是甜玉米粒和胡萝卜丁,“干妈!这个也好吃!甜甜的!你多吃点!吃饱了就不难过了!”她的小奶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心机的关切。

文雯看着碗里那座色彩鲜艳的“小山”,又看了看思雨那双亮晶晶、写满“快吃快吃”的期待大眼睛,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沾着玉米粒的米饭,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然后对思雨点点头:“嗯,好吃。”

思雨立刻满足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小月牙,自己也埋头大口吃起来,小腮帮子鼓鼓囊囊。

林小然正忙着跟李辉抢最后一块肥肠,闻言抬起头,目光在文雯脸上停顿了几秒,又看了看正努力干饭的思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心疼,也有点如释重负。她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面前的啤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

我坐在文雯另一边,安静地剥着盐水花生。目光落在文雯安静吃饭的侧脸上。她吃得不多,动作很慢,像是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但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感,确实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像被暴风雨冲刷过后的湖面,虽然水色浑浊,倒影破碎,但终究是平静了下来。

“文雯,”林小然放下酒杯,抹了抹嘴角的泡沫,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去医院看那个……周静华了?”

文雯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目光落在碗里那块被思雨堆砌得色彩斑斓的米饭上。

“她……怎么样?”林小然追问,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气?

文雯沉默了几秒。包间里只剩下空调的送风声、小胖子啃南瓜的吧唧声和思雨努力咀嚼的细微声响。

“很瘦。”文雯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躺在床上,没什么意识。护工在给她擦手。”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的声音,很轻。”

她的描述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渲染,只是客观地陈述着所见。但正是这种平静,反而透出一种沉重的真实感。

“哦……”林小然应了一声,似乎有点失望于文雯的平淡反应,又似乎松了口气。她拿起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一块凉拌黄瓜,“那……顾修远呢?没在那儿?”

“没看到。”文雯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她放下筷子,端起旁边的温水喝了一口,目光扫过正眼巴巴看着她的思雨,伸手轻轻拂掉小丫头嘴角沾着的一粒米饭,“护工说……他上午来过,送了东西就走了。”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林小然和李辉交换了一个眼神。李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问。

“走了好!”林小然还是没忍住,哼了一声,“那种老……那种人,离得越远越好!雯雯,你现在想开了就好!咱们以后……”

“小然,”我出声打断她,拿起一颗剥好的花生米精准地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吃你的花生!话那么多!”

林小然瞪了我一眼,悻悻地夹起花生米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我这不是替雯雯高兴嘛……”

文雯似乎没听见林小然的嘟囔,也没在意我的打断。她拿起汤勺,又舀了一小勺汤,慢慢地喝着。阳光透过包间的百叶窗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脸上那几处淡淡的淤痕,在柔和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

“干妈!”思雨突然放下勺子,小身子扭过来,小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举到文雯面前,“给你!”

那是一个用彩色卡纸歪歪扭扭折成的……勉强能看出是花朵形状的东西。花瓣是黄色的,花心是红色的,还用绿色的蜡笔画了几片叶子。手工粗糙,但色彩鲜艳,充满了童稚的笨拙和真诚。

“这是什么?”文雯看着那朵“花”,有些疑惑。

“是向日葵!”思雨骄傲地宣布,小脸仰得高高的,“小雨妈妈教我折的!她说向日葵最坚强!太阳晒也不怕!下雨也不怕!永远朝着太阳笑!”她的小奶音清脆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送给干妈!干妈也要像向日葵一样!不怕太阳!不怕下雨!要笑!”

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林小然忘了咀嚼嘴里的花生米,呆呆地看着思雨和她手里那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李辉也停下了给儿子擦脸的动作。连小胖子都停下了啃南瓜,好奇地瞪着大眼睛。

文雯怔怔地看着那朵粗糙却鲜艳的纸花,又缓缓抬起眼,看向思雨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纯真鼓励的大眼睛。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底那片平静的薄雾,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许久。

她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接过一件稀世珍宝,接过了那朵小小的、歪扭的向日葵。

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卡纸边缘,感受着那稚嫩却蓬勃的生命力。

然后。

她抬起头。

对着思雨。

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如同初春融冰般的微笑。虽然很浅,很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穿透了她眼底沉积多日的阴霾。

“好。”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无比清晰,“干妈……会像向日葵一样。”

她将那朵小小的纸花,轻轻别在了自己亚麻衬衫的领口。黄色的花瓣衬着她苍白的脸色,竟奇异地焕发出一种生机。

思雨立刻开心地拍起小手:“干妈真好看!像太阳!”

林小然猛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瞬间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去夹菜。李辉无声地笑了笑,继续给儿子擦脸。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文雯领口那朵小小的向日葵,看着她脸上那抹久违的、带着脆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胸口那块沉甸甸压了许久的石头,仿佛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温热的阳光。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碰了碰文雯放在桌上的水杯杯壁,发出清脆的微响。

“来,”我看着她,声音平静而温和,“以茶代酒。敬……向日葵。”

文雯转过头,迎上我的目光。她眼底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但深处那点微弱的光,却坚定地亮着。她端起水杯,指尖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却稳稳地举了起来。

“敬向日葵。”她轻声重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

林小然也立刻端起酒杯凑过来:“还有我!敬向日葵!敬我们雯雯!”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干杯!”思雨也兴奋地举起她的小牛奶杯,奶声奶气地喊。

几只杯子,装着不同的液体,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像一串悦耳的风铃声,在弥漫着饭菜香气的包间里回荡。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金色光斑。光斑里,尘埃无声地舞动。

回程。

老朗逸行驶在城郊公路上。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晚风带着田野青草的气息灌入半开的车窗。

后座的安全座椅里,玩累了的思雨已经歪着小脑袋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印着小熊图案的饼干。

副驾驶上,文雯安静地坐着。车窗降下一半,傍晚的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夕阳镀上金边的田野和村庄。领口别着的那朵小小的、歪扭的黄色向日葵,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她的侧脸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柔和而平静。脸上那些淡淡的淤痕几乎看不见了。只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但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已经消散无踪。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唇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在饭桌上,那抹如同融冰般、带着脆弱却真实的微笑弧度。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她的侧影。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她领口跳跃着一点鲜亮的色彩。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混合着风声,像一首单调却安稳的催眠曲。

文雯依旧看着窗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飞逝的风景,投向某个更遥远、更未知的远方。那里或许依旧有迷茫,有伤痛留下的印记,但至少……不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轻轻地碰了碰领口那朵粗糙的纸花。指尖拂过卡纸的边缘,动作温柔。

然后。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初夏傍晚的空气,涌入胸腔。

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

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那些沉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浊气,彻底呼出体外。

她闭上眼睛。

将头轻轻靠在微凉的车窗玻璃上。

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在夕阳的余晖里,无声地、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

像一个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疲惫不堪、却终于能喘口气的……旅人。

后视镜里。

夕阳沉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绚烂的紫红。

文雯靠在车窗上的剪影,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

唯有领口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暮色渐沉的昏暗车厢里,固执地跳跃着一点微弱却鲜活的、属于生命的亮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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