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翻棋盘。
这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棍子，狠狠敲在了孙悟空的魂上。
不痛。
但震得他五百年的怨气，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杨戬。
记忆中那个高傲、冷漠，却又光明磊落的对手，正在层层剥离。
最终，化作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
一个……同类？
“呵。”
孙悟空忽然笑了，笑声沙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掀棋盘？”
他将那根虚幻的铁棒猛地往肩上一扛，歪着头，赤金色的瞳孔里，审视与讥讽交织。
“杨戬，你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凡间那些考不上功名，就骂皇帝老儿眼瞎的酸秀才。”
“俺老孙凭什么信你？”
“你是天庭的走狗，会咬主人的狗，终究还是狗！”
杨戬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有一股力量，能将人的心神狠狠拖入深渊。
“狗，知犬舍。”
“我也知我的犬舍在何处。”
“而你的犬舍，孙悟空，曾经是整个三界。”
杨戬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孙悟空的记忆深处。
“他们先是把你的天地，缩成了一座花果山。”
“然后，是一座五指山。”
五指山下五百年的孤寂，风吹雨打，瞬间涌上心头。
“再然后，是那个箍在你头上的金圈！”
头皮传来幻痛，那念咒时锥心刺骨的剧痛，仿佛就在此刻。
“最后，是灵山佛前，那不足三尺的立足之地！”
杨戬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刀，直刺孙悟空的魂魄！
“你到了最后，连犬舍都没了！”
“你告诉我，那个一步步把你逼进绝路，最后连一捧骨灰都不给你留的，是你的主人吗？！”
“轰！”
孙悟空脸上的讥诮，寸寸碎裂。
杨戬的话，没有一个脏字，却比世上最恶毒的咒骂，更能撕开他用狂傲与暴戾伪装的硬壳。
是啊。
他闹龙宫，反地府，自封齐天大圣，以为那是反抗。
可如今回头看，那不过是一只被绳子拴住的猴子，在主人划定的院子里，自以为激烈地扑腾。
他跳得越高，绳子就收得越紧。
他输得，不冤。
“他们不是在夺你的气运。”
杨戬的声音愈发冰冷，像是在陈述一段血淋淋的尸检报告。
“他们是在‘换天’！”
“是用他们那套虚伪的‘道理’，替换掉这个世界本该有的‘道理’！”
“此界众生，每烧一炷指向西天的香，每念一句‘阿弥陀佛’，都是在为这方天地的棺材，亲手钉上一颗钉子！”
“那个所谓的‘通天石猿’，不是来取代你的！”
“它是一篇会走路的经文，是一条活的‘天规’！”
“它的使命，是把‘孙悟空’这三个字，从这片天地的根上，彻底抹掉，然后种上他们需要的故事！”
孙悟空握着铁棒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嘎吱”的脆响。
他可以一棒打碎凌霄宝殿。
可以一棒杀光漫天神佛。
可他要怎么去打碎一个故事？
“你府里那棵桂树下，到底是什么？”孙悟空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嘶哑地问。
“一座墓碑。”
“谁的？”
“这方天地的。”
杨戬的回答，让孙悟空再次一愣。
“上面刻着它的墓志铭。你想让它活过来，总得先知道，它是怎么死的。”
孙悟空烦躁地抓了抓脑袋，龇着牙，一脸凶相。
“别跟俺老孙绕圈子！你就直说，下一步，打谁？！”
杨戬看着他这副模样，竟罕见地叹了口气。
“你总觉得，把眼前最碍事的那个东西打烂，问题就解决了。可真正的敌人，不是一个你能用棒子打到的东西。”
“它是一种‘规矩’，是一个‘故事’。”
“你打不烂故事，孙悟空。”
杨戬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你得……讲一个比它更好的故事！”
他抬起手，指向孙悟空身后那面若隐若现的万妖战旗。
“这面旗，是个好开头。但你现在召集来的，只是兵卒，是炮灰。”
“你要找的，是‘字’！”
“字？”
“对！能谱写你新故事的‘字’！”
“去找那些还记得这片天没被‘换’掉之前是什么样的老东西！”
“北海深处，有一头沉睡了万载的鲲，它一翻身，便能掀起此界九成九的水。它，就是活着的‘风’字！”
“南疆十万大山，有一条衔尾的羽蛇，它曾与山川言语。它，就是活着的‘土’字！”
“你的鸿蒙妖力，能唤醒它们沉睡的真灵！它们，才是你真正的盟友，是你新故事里，最厚重的第一笔！”
孙悟空听得云里雾里，但又隐约抓住了什么。
一条全新的路，在他眼前展开。
一条不再是挥舞着棒子，孤独地冲向漫天神佛的路。
“俺老孙……”
他刚想再问，整个意识空间却猛地剧烈摇晃起来。
杨戬的身影，变得虚幻而不稳定。
“时间不多了。”
杨戬的脸色愈发惨白。
“为了骗过阿傩那老秃驴，我伤了本源，没个十年八年好不了。这正好，也成了我闭门不出的最佳借口。”
他看着孙悟空，目光变得无比郑重。
“而你，付出的代价更大。这次‘因果梦魇’，几乎耗尽了你所有的根基。回去之后，不要急着寻仇，先活下去！”
“孙悟空，记住我的话！”
杨戬的声音，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别再想着当什么‘齐天大圣’了！”
“那个名号，是你脖子上最风光的一条绳套！”
“你要当的，是妖主！”
“是能立下自己的规矩，建起自己的‘天’的……”
“鸿蒙妖主！”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混沌空间轰然破碎。
无边的黑暗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将孙悟空的意识彻底吞没。
……
水帘洞。
石床上，孙悟空猛地睁开了双眼！
“呼——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那一场梦，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大战，都要疲惫。
胸中的滔天怨气依旧在燃烧。
但那火焰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它沉甸甸的，压在孙悟空的心头，比五指山还要重。
是思考。
他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因为用力过度而崩裂的伤口。
依旧是这具身躯。
依旧是这双手。
可他眼中的世界，却不一样了。
他仿佛能看到，花果山的天穹之上，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网的另一头，牵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手中。
而他，和他的猴子猴孙，以及这世间的万千妖族，都只是被网住的鱼。
孙悟空缓缓握紧了拳头。
火焰，仍在燃烧。
但它不再是焚烧一切的野火。
而是一座，准备重铸天地的……熔炉！
他猛地从石床上站起，大步走出水帘洞。
洞外，袁通臂和石敢当正指挥着猴群打扫战场，见到他出来，连忙上前。
“大王！”
孙悟空没有看他们，只是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望向了极北的方向。
“袁通臂。”
“老臣在！”
“传我号令。”
孙悟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集结花果山所有能战之兵，备足粮草。”
“三日后。”
“随我北上，去北海。”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森然而暴戾的笑容。
“去见一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