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赌!”
张一嘶哑的声音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撞出回响,带着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也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疯狂。他死死攥着手中那个还残留着核桃糊温热的保温杯,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杯壁的暖意透过皮肤,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点燃了他眼底那片孤注一掷的火海。
苏一看着他。看着他眼底剧烈翻腾的、混合着恐惧、绝望和最后一丝不顾一切光芒的眼神,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微微颔首,只吐出一个字:“好。”
没有鼓励,没有安慰,只有一种确认赌局开启的仪式感。
“需要什么?”苏一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实验室布置任务。
张一猛地回过神,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赌?怎么赌?用什么赌?他唯一能想到的“武器”,就是他这双手,和他对苏一“口味”那点近乎本能的了解。
“厨房……”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需要厨房……还有……”他飞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记忆里父亲可能……不,是苏一可能“需要”的味道。父亲的口味?他从未在意过。他只记得父亲爱喝酒,爱吃咸辣的、重油重盐的东西。但苏一需要的是能点燃专注力的纯粹能量……这两者,如何结合?
“骨头汤。”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他记得奶奶说过,骨头汤养人,补元气。或许……或许能行?“猪骨……或者牛骨……要熬得很浓很浓……再加点……”他努力回忆着苏一能接受的味道,“……白萝卜?或者玉米?要清甜一点的,不能太油太腻……”他说得磕磕绊绊,毫无底气,像个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的瞎子。
苏一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语无伦次地说完,她才开口,语气依旧平稳:“时间有限。ICU探视时间有严格限制。你需要多久?”
张一估算了一下熬一锅浓郁骨汤的时间,心沉了下去:“……至少……七八个小时……”
“来不及了。”苏一打断他,“下次探视在凌晨五点。现在,”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凌晨一点二十三分。”
只有不到四个小时!张一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七八个小时才能熬出的精髓,怎么可能在四个小时内完成?
“那就用高压锅。”苏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方案,“去我家。厨房东西齐全。”
去她家?张一愕然地看着苏一。这个提议本身,比熬汤唤醒父亲听起来更不真实。苏一的家,那个他从未踏足、只存在于想象和零星听闻中的地方,那个她父亲冰冷审视目光的源头……
“你……”张一张了张嘴。
“你母亲需要休息。”苏一的目光扫过蜷缩在椅子上、因疲惫和惊吓陷入浅眠的李秀英,“这里交给我。你,跟我走。”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
张一看着母亲憔悴的睡颜,又看向ICU紧闭的大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沙漏里即将告罄的沙子。他没有选择。他咬紧牙关,用力点头:“好!”
苏一走到李秀英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李秀英惊醒,茫然地看着她。
“阿姨,”苏一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和张一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您在这里守着,有任何情况,立刻打张一电话。”她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李秀英的手心,“别担心。”
李秀英看着苏一沉静的眼睛,又看看儿子,虽然满心疑惑和不安,但在苏一那不容置疑的镇定气场下,她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苏一不再耽搁,转身快步走向电梯。张一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母亲和那扇冰冷的门,深吸一口气,攥紧那个空了的保温杯,快步跟上。
深夜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冰冷迷离的光影。出租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张一坐在后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亢奋。他要去苏一的家。他要在苏一家的厨房里,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熬出一锅可能唤醒他父亲的汤。这一切,荒诞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车子最终停在一片环境清幽、管理森严的高档小区门前。苏一下车,门禁识别自动开启。她带着张一,沉默地穿过寂静的花园小径,走进一栋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的大楼电梯。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张一的心跳也随之加速。他能闻到苏一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她本身清冷气息的味道,这让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叮。”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条铺着厚实地毯的、灯光柔和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深色的实木大门。苏一拿出钥匙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高级皮革、实木家具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玄关宽敞明亮,灯光设计得恰到好处,映照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墙上的抽象画。整个空间透出一种低调而冰冷的奢华感,整洁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一个精心布置的样板间。
张一僵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异世界的、格格不入的泥点。他沾着医院消毒水和汗渍的旧球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留下痕迹。
“厨房这边。”苏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没有换鞋,径直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向一侧。张一连忙跟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厨房很大,是开放式的,流线型的白色整体橱柜,锃亮的不锈钢厨具,巨大的双开门冰箱,还有一台他只在商场见过的高端嵌入式烤箱。一切都崭新得像是从未被使用过,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苏一拉开巨大的冰箱门。里面食材丰富得令人咋舌,各种进口水果、有机蔬菜、真空包装的肉类海鲜,摆放得井井有条,如同超市的冷藏展示柜。张一的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标签,喉咙有些发干。
“猪筒骨在最下层。”苏一的声音从冰箱里传来,带着一丝凉气,“白萝卜和玉米在蔬菜格里。高压锅在那边柜子里。”她指向一个嵌入式的柜门。
张一像被按下了开关,立刻行动起来。他找到那包冰凉的猪筒骨,足有两三斤重。又拿了两个水灵灵的白萝卜和一袋真空包装的甜玉米。他笨拙地找到那个银光闪闪、科技感十足的高压锅,沉甸甸的,像个小型武器。
时间紧迫,他顾不上许多。他将骨头倒入巨大的不锈钢洗菜盆,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骨头缝隙里的血沫和碎渣。他用力搓洗,指关节在冰冷的骨头和凉水下冻得发红发僵。处理白萝卜和玉米时,他尽量动作麻利,刀工却依旧笨拙,切出的萝卜块大小不一。
苏一没有离开厨房。她靠在中岛台边,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安静地看着他忙碌。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在观察一个实验对象。厨房里只有哗哗的水声、骨头碰撞盆壁的闷响和刀刃切在砧板上的笃笃声。
张一感觉后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在这个冰冷、奢华、不属于他的空间里,在苏一无声的注视下,他像个蹩脚的小丑,进行着一场注定失败的可笑表演。巨大的压力让他额头冒汗,手指的动作愈发僵硬。
终于,骨头洗净焯水,撇去浮沫。萝卜玉米切好。他将所有材料一股脑儿倒入那个巨大的高压锅内胆,加入足量的冷水。盖上厚重的锅盖,旋紧,按下“煲汤”键。巨大的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开始工作。
时间显示:预计压力时间2小时30分钟。
张一看着那个跳动的数字,心沉到了谷底。算上泄压时间,也绝对赶不上五点前!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苏一放下了水杯。她走到高压锅前,修长的手指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快速点按了几下。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骤然改变!
**压力时间:1小时15分钟。**
**高温焖焗:开启。**
张一愕然地看着她。
“最高压模式。”苏一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解释一个简单的物理公式,“牺牲一部分风味醇厚度,换取时间。”她看了一眼屏幕,“加上泄压,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后完成。”
一小时四十分钟!张一的心脏猛地一跳!时间似乎又被抢回来了一线生机!
“去休息。”苏一指了指客厅方向巨大的真皮沙发,“时间到了我叫你。”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一哪里睡得着?他坐在那价值不菲却冰冷坚硬的沙发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沉睡的轮廓,灯火稀疏。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父亲毫无生气的脸,ICU冰冷的仪器声,母亲绝望的眼泪,王主任审视的目光,还有此刻身处的这个冰冷奢华、如同巨大囚笼的空间……一切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厨房的方向,盯着那个沉默运行的高压锅,听着它内部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嘶嘶声,仿佛那是唯一连接着父亲生命的脉搏。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飞速。
终于,高压锅发出一声尖锐的蜂鸣,泄压阀嘶嘶地喷出大股白色的蒸汽,浓郁的、混合着骨肉醇香和玉米清甜的气息,瞬间霸道地冲破了厨房冰冷的空气,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强势地侵占了整个空旷奢华的客厅!
张一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进厨房。
苏一已经站在锅前。她关掉火源,小心地拧开泄压阀,等最后一股蒸汽散尽,才缓缓打开厚重的锅盖。
刹那间,更加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奶白色的汤汁在锅内剧烈翻滚,大块的猪骨沉浮其间,骨髓的精华已经彻底融入汤中,白萝卜变得晶莹剔透,甜玉米粒颗颗饱满,吸饱了汤汁的精华。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油脂,香气浓郁却不显油腻。
成了!张一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甚至来不及多想,拿起旁边的大汤勺,舀起一勺滚烫浓稠的汤,也顾不上烫,凑到嘴边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
滚烫!浓郁!醇厚!骨头的胶质带来的粘稠感包裹着舌尖,骨髓的鲜香霸道地冲击着味蕾,白萝卜的清甜和玉米的甘甜完美地中和了厚重感,形成一种奇异的、层次丰富又极其和谐的鲜美!这味道……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保温桶。”苏一递过来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套着保温袋的桶。那是她平时装汤的容器。
张一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地将最浓稠、精华的部分舀进保温桶里,直到装满。滚烫的桶壁透过保温袋传递着惊人的热度。他拧紧盖子,像捧着稀世珍宝。
“走!”苏一没有任何废话,拿起玄关上的车钥匙(张一这才注意到那里挂着一把奔驰车钥匙)。
两人再次冲进电梯,冲进凌晨冰冷寂静的夜色里。苏一的车是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内部干净得纤尘不染。张一抱着滚烫的保温桶,坐在副驾驶,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窗外的光影飞速倒退。
医院。ICU走廊。时间指向凌晨四点五十分。
李秀英依旧蜷缩在椅子上,看到两人回来,尤其是看到张一怀里抱着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桶时,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妈……”张一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嘶哑,“我……我熬了点汤……想……想让爸尝尝……”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
李秀英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和怀里那桶热汤,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疲惫地点点头。
护士准时出来通知探视。张一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走上战场的士兵。他换上隔离服,戴上口罩帽子。苏一将那桶滚烫的汤递到他手里。
“小心烫。”她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平静无波。
张一用力点头,抱着保温桶,像抱着最后的希望,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扇厚重的ICU大门。
门在身后关上。熟悉的消毒水味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瞬间将他包围。惨白的灯光下,父亲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破碎雕塑。
张一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他颤抖着打开盖子。更加浓郁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香气瞬间蒸腾而起,在这冰冷无菌的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而鲜活,甚至暂时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拿起桶里自带的勺子,舀起一勺最浓稠、最精华的汤。汤是滚烫的,白色的热气袅袅上升。他小心地吹着气,直到温度稍微降下来一些。然后,他俯下身,凑近父亲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
“爸……”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像小时候做错了事寻求庇护的孩子,“我……我熬了汤……你尝尝……是你……你最喜欢的骨头汤……”他笨拙地将勺子边缘轻轻抵在父亲紧闭的唇缝上,试图让那温热的汤汁浸润进去。
汤汁顺着紧闭的唇缝滑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父亲毫无反应,只有监护仪上冰冷的曲线在规律地跳动。
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还是不行吗?这荒诞的赌注……终究只是他绝望中的痴心妄想……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手臂因绝望而无力垂下时——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父亲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插着输液管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张一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只手!
不是错觉!
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肤色暗沉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蜷缩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蝴蝶振翅,却清晰地撞入了张一紧缩的瞳孔!
紧接着,父亲那覆盖在厚厚纱布下、一直毫无动静的眼皮,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有微弱的电流瞬间通过!
张一的呼吸彻底停滞!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瞬间吞噬!他僵在原地,手里的勺子还悬在半空,滚烫的汤汁滴落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和那只微微蜷动的手指,仿佛要将这微小的变化刻进灵魂深处!
“爸?!”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试探,“爸!你听见了是不是?!你听见我说话了?!爸!”
监护仪上的曲线似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父亲干裂的嘴唇,极其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张开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一股微弱的、带着浓烈骨头汤香气的温热气息,从那条缝隙里,极其微弱地……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