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濛濛的光华敛去,如同退潮的海水。
骤然降临的失重与眩晕感还未完全消散,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包裹了上官言全身。
冰冷,肃杀,锋锐!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细小而冰冷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向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刺向他因恐惧和仇恨而紧绷的神经。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凛冽的寒意,直透肺腑,甚至隐隐刺痛着灵魂深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手中那片月白色的袍角——这唯一能带给他些许(哪怕是冰冷的)依靠的实物。
他抬起头。
眼前不再是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焦黑废墟,不再是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人间地狱。
这是一片无法言喻的恢弘与清冷。
他站在一座巨大得望不到边际的广场边缘。地面铺陈着一种非金非玉、色泽温润如古玉、却又透出冰冷金属质感的奇异石板,每一块都巨大无比,严丝合缝,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着上方阴沉的天空和他自己渺小、肮脏的身影。广场极远处,矗立着连绵起伏、如同巨大屏风般的巍峨宫殿群。
那些宫殿并非凡俗砖木,其主体仿佛由一整块块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青色晶体雕琢而成,内部流淌着如同液态寒冰般的能量光晕,散发出永恒的清冷光辉。无数笔直、锐利、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晶石棱柱,从宫殿基座向上延伸,构成宫殿的梁柱、飞檐、角楼,直刺苍穹!整个建筑群线条硬朗,棱角分明,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剑意!仿佛这些宫殿本身,就是无数柄巨大无比、蓄势待发的神剑!
天空是奇异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厚重的、仿佛凝固的铅云低垂,散发着亘古不变的肃穆与压抑。凛冽的寒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穿过广场,穿过那些剑锋般的棱柱,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呜咽声,如同亿万柄无形的飞剑在空气中高速穿梭、摩擦、碰撞!那声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带着一种切割灵魂的锋锐感,让人头皮发麻。
这就是栖梧宫。人族剑修圣地,斩妖除魔的锋锐利刃所居之所。
广场上并非空寂。远处,依稀可见一些身着统一青色劲装的身影在缓缓移动,或独自盘膝而坐,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的动作沉稳而矫健,行走间步履无声,如同滑行在冰面上。每一个人的脊背都挺得笔直,如同他们背负的长剑,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或强或弱、但都带着凛冽剑意的气息。他们偶尔投来的目光,扫过沈墨轩时充满敬畏,扫过他身旁脏污不堪的上官言时,则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淡漠,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如同在看一块误入净地的污泥。那目光冰冷而直接,刺得上官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攥着袍角的手更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墨轩月白色的身影,在这片青灰色的、充满冰冷剑意的天地里,如同一点温润的月光,却又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并未理会那些目光,也似乎对上官言紧抓他衣袍的举动毫不在意。他脚步未停,带着上官言,无声无息地穿过巨大的广场。
风更冷了。那无处不在的剑鸣呜咽声,如同冰冷的针,不断刺激着上官言脆弱的神经。他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光滑、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地面上,每一步都传来刺骨的寒意。脚底早已冻得麻木,混合着泥泞和血污的伤口被寒气一激,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死死跟着沈墨轩的脚步,小小的身影在空旷肃杀的广场上,显得无比渺小和格格不入。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相对独立、却更加宏伟肃穆的宫殿前。殿门高耸,材质与广场地面相同,非金非玉,温润中透着寒光。门楣之上,没有任何匾额,只雕刻着一柄古朴的、仿佛要破石而出的巨大剑形浮雕!那浮雕线条简洁,却蕴含着一种斩破一切虚妄、荡平世间邪祟的磅礴意志!仅仅是抬头看上一眼,上官言便感到双目刺痛,灵魂仿佛都要被那股无形的剑意撕裂!
殿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更加幽深清冷的空间。
踏入殿内,一股比广场上更加纯粹、更加凝练的寒意扑面而来,仿佛瞬间置身于万载玄冰的核心!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着无形的剑气,呼吸间都带着切割感。殿内空间极其高阔,穹顶隐没在淡淡的青色光晕中。支撑穹顶的,是八根粗大无比的青色晶柱,柱身上天然流淌着玄奥的符文,如同被封印的剑痕。殿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空旷。地面依旧是那种冰冷光滑的材质,光可鉴人。只在最深处,设有一座同样由青色晶石雕琢而成的高台,台上只有一个光洁如镜、没有任何装饰的蒲团。
这里便是栖梧宫的核心——问道殿。宫主沈墨轩清修问道之所。
空旷、冰冷、肃杀、纯粹到只剩下剑意!这就是栖梧宫给上官言的第一印象,也是永恒的印象。这里没有清河村的烟火气,没有母亲怀抱的温暖,只有冰冷的石头、凛冽的寒风、无处不在的剑鸣,和那些如同出鞘利剑般冰冷的眼神。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压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上官言。他下意识地更贴近了沈墨轩,仿佛那是这片冰冷剑域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沈墨轩走到大殿中央,终于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月白色的长袍在清冷的光线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纤尘不染,与上官言满身的血污泥泞形成刺目的对比。
“站好。” 沈墨轩的声音如同殿内回荡的剑鸣,清冷平静,不带丝毫感情。
上官言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的袍角。那月白的袍角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带着泥污和暗红血痂的指印。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冻得微微颤抖,低着头,不敢看沈墨轩的眼睛。
沈墨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寒流扫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嗡——!
随着他指尖微动,大殿深处那八根支撑穹顶的青色晶柱,柱身上流淌的玄奥符文骤然亮起!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八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光柱,如同被唤醒的巨龙,瞬间从晶柱顶端射出,汇聚于大殿中央的上方!
光柱交汇处,青光大盛!一面古朴、非金非玉、边缘流淌着混沌气息的巨大圆镜虚影凭空浮现!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密、不断流转变化的玄奥符文,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本源的力量规则!一股苍茫、浩瀚、仿佛能照彻万物体魄本源的无上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问道殿!
这便是栖梧宫的镇宫之宝投影——鉴天镜虚影!专司根骨资质之明察!
镜光如水银泻地,带着冰冷而洞彻一切的力量,瞬间将站在大殿中央的上官言完全笼罩!
“呃……” 上官言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那镜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又似无数冰冷的细针同时刺入他的身体,深入骨髓!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甚至每一滴血液、每一缕思绪,都在那无情的镜光下无所遁形!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看透的恐惧感袭来,让他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镜光流转,笼罩着上官言的青色光芒也随之发生着奇异的变化。
起初,光芒晦暗不明,如同被厚厚的污浊泥垢所覆盖,那是他体内残留的惊惧、绝望、以及滔天恨意所形成的阴霾。然而,随着镜光持续照耀,如同激流冲刷顽石,那层污浊的阴霾竟被强行涤荡、驱散!
紧接着,光芒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纯粹、凝练、锋锐的银白色光芒,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孕育的星辰,骤然亮起!
那银白光芒并不刺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与存在感。它仿佛由无数细微到极致的、无形的剑形微粒构成,在光芒深处自行流转、震颤、共鸣!每一次流转都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每一次震颤都隐隐引动大殿内无处不在的肃杀剑气与之呼应!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光芒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凝练、锋锐,发出细微的嗡鸣!
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清晰!它不再是一个点,而是清晰地在上官言的脊柱位置显现出来!那是一段如同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散发着温润光泽却又蕴含着无比锋锐之意的……脊骨虚影!
虚影并非实体,却清晰无比,通体流转着纯净的银白毫光,其上天然烙印着无数细密玄奥、仿佛由天地法则直接勾勒而成的金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每一次变化,都引动着大殿内游离的天地灵气发出低沉的剑啸,如同万剑朝宗,欲要向其膜拜!
“先天…剑骨?!”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问道殿内死寂般的肃穆!
声音来自殿门方向。
不知何时,殿门口无声无息地多了几道身影。为首一人,同样身着月白长袍,但样式比沈墨轩的稍显繁复,袖口和衣襟处绣着银色的云纹。此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如寒星,此刻正死死盯着鉴天镜虚影下、上官言脊背处那清晰无比的银白玉骨虚影,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与不可思议!
他身后跟着的几名青衣弟子,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颠覆认知的奇景!他们能感受到殿内陡然变得更加活跃、更加锋锐、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的剑气!那是鉴天镜和整个问道殿的剑意,对那截脊骨虚影产生的天然共鸣!
先天剑骨!传说中只存在于典籍记载、千年难遇的绝世剑道根骨!此骨天生近道,与剑通灵,乃修炼无上剑典的不二之选!拥有此骨者,对剑道的领悟力堪称妖孽,修行剑诀事半功倍,更能在修行中引动天地剑意淬炼己身,潜力无穷!是无数剑修梦寐以求却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赋!
整个栖梧宫,不,整个人族修真界,已有数百年未曾听闻先天剑骨现世!如今,竟出现在一个刚刚经历了灭村惨祸、满身血污泥泞的稚童身上?!
沈墨轩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也终于荡起了一丝明显的涟漪。他看着鉴天镜虚影下那截璀璨夺目、引动万剑共鸣的银白玉骨虚影,又看了看镜光中上官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死死咬牙忍耐、眼中燃烧着不屈恨火的稚嫩脸庞。复杂的情绪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一闪而逝——有发现璞玉的微光,有对宿命的了然,但更深处的,是一缕难以察觉的、深沉的忧虑。
镜光持续照耀。那截银白玉骨虚影越发璀璨凝实,其上的金色道纹流转不息,散发出越来越强的锋锐气息。而上官言身体周围那层由恨意与绝望形成的污浊阴霾,虽然被镜光强行压制驱散了大半,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光芒的边缘,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与那纯净的剑骨光辉形成鲜明的、令人不安的对比。
最终,鉴天镜虚影光芒渐渐收敛,八根青色晶柱上的符文也随之黯淡下去。巨大的镜影缓缓消散于无形。大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锋锐的共鸣感也如潮水般退去。
噗通!
镜光消失的瞬间,一直凭借一股狠劲强撑的上官言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泞流淌下来,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污浊。小小的身体因脱力和残留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那截刚刚显现的剑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再看门口那些震惊的旁观者,而是死死地、如同燃烧的炭火般,盯住了近在咫尺的沈墨轩!
那眼神里,没有了初入此地的茫然与恐惧,只剩下被镜光涤荡后、更加纯粹、更加炽烈、更加冰冷的——仇恨!
“仙…仙长!”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空旷冰冷的大殿内清晰地回荡,“求你!收我为徒!”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沈墨轩,“咚!咚!咚!” 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额头撞击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了三个带着血污和汗水的浅浅印痕。
他抬起头,额头上已经一片红肿,甚至渗出血丝,混合着之前的污迹,显得更加狼狈不堪。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死死锁定沈墨轩。
“我要学本事!”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我要学最厉害的本事!我要斩妖!我要除魔!我要杀光那些害人的怪物!杀光天下所有的妖邪!一个不留!!!”
最后的誓言,如同受伤孤狼对月发出的泣血长嚎,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痛苦、绝望,以及那被血与火彻底点燃、再无转圜余地的刻骨仇恨!那“杀光”二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在大殿冰冷的石壁间反复回荡、碰撞,让门口那几位青衣弟子都为之色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墨轩静静地站着,月白色的袍袖在殿内残余的剑气微风中轻轻拂动。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上官言磕红的额头上,落在他紧握的、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双拳上,最终,再次落在他那双燃烧着毁灭之火的眼眸深处。
那仇恨,太纯粹,太炽烈,如同刚刚出鞘、饮血开锋的绝世凶剑,锋芒毕露,却也……伤人伤己。它能成为一往无前的动力,也必将成为蒙蔽道心、坠入魔障的深渊引线。
沈墨轩的眼底,那抹深沉的忧虑终于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融入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之中。他看着眼前这块被仇恨淬炼、被命运诅咒、却又身负绝世剑骨的璞玉,仿佛看到了未来一条铺满荆棘与血火、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的道路。
良久。
在门口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跪伏于地的上官言那近乎燃烧生命的灼灼目光中,沈墨轩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落下的冰凌:
“从今日起,你名‘言’。”“谨言慎行,是为‘言’。”“一诺千金,亦为‘言’。”“持此名,守此心,承吾道统。”“入我栖梧宫门墙,为吾座下…亲传弟子。”
话音落下,沈墨轩修长的手指凌空一点。
一道凝练如实质、清冷如月华的剑气,自他指尖射出,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种玄奥的印记,瞬间没入上官言(现在应该叫“言”)的眉心。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上锋锐意志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言的识海——《九霄栖梧剑典》开篇总纲!同时,一个由纯粹剑意勾勒而成的玄奥符文,如同烙印般,出现在他的眉心深处,一闪而逝。
“谢…师尊!” 言的身体猛地一震,感受到眉心那冰冷的烙印和脑海中那浩瀚的剑道信息,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狂喜与更加坚定恨意的光芒!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地面,发出比之前更响的“咚”的一声!
沈墨轩看着跪伏在地、脊背挺直如剑的新弟子,看着他眉心血污之下那隐现的、代表栖梧宫真传的剑意烙印,看着他眼中那燃烧不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焚尽的仇恨之火。
他负手而立,月白的衣袍在清冷大殿中如同孤悬的明月。剑骨已现,真传已授。只是这柄因恨而生的剑,未来指向何方?是斩妖除魔的煌煌正道,还是……被仇恨反噬的毁灭深渊?
问道殿内,剑气森然依旧,寒意刺骨。只有少年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和那无声燃烧的仇恨,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