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命令，如同一道不容置喙的圣旨。
两名沉默的侍从立刻走到菲利普身边，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的动作礼貌，但手臂肌肉紧绷，不给菲利普任何拒绝的余地。
周围的宾客们投来混杂着羡慕、嫉妒和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他们看来，这个不知名的青年学者，或是得到了公爵的青睐，一步登天；或是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贵族，即将成为某个残酷游戏里的牺牲品。
菲利普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从一个潜伏的观察者，变成了一个被置于聚光灯下的演员，而且是一个剧本上没有的角色。他失去了主动权，每一步都必须在公爵划定的舞台上进行。
他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侍从，穿过人群，走向大厅侧面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被带走时，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亚瑟给他描述过的几个重点人物——那位影子躁动的军官，那位影子如蠕虫般的教授——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诡异的、看好戏的微笑。
他们都是“剧中人”。而他，这个闯入者，即将被强行分配一个角色。
橡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着瓦伦丁家族历代祖先的肖像。那些肖像的眼睛，仿佛都在阴影里默默地注视着他。
侍从将他带进一个华丽的更衣室。房间中央，一个衣架上，挂着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戏服”。
那是一套小丑的服装。
不是马戏团里那种滑稽可笑的彩色小丑服，而是一套由黑白两色丝绸拼接而成的、带有浓郁哥特风格的宫廷小丑服。菱形的格纹，蓬松的灯笼裤，以及一顶缀着银色铃铛的尖顶帽。
在衣服旁边，放着一张同样是黑白两色、画着夸张笑脸的面具。
“公爵大人说，一场完美的婚礼，需要一位优秀的宫廷弄臣来增添乐趣。”一名侍从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请您换上它，菲利普先生。您的‘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
他们说完，便退出了房间，并从外面锁上了门。
菲利普独自站在房间里，看着那套小丑服，眼神冰冷。
小丑。弄臣。一个在国王面前说笑话、讲真话，却随时可能因为一句话说错而被砍头的角色。这就是公爵给他安排的身份。一个可以被随意取乐和牺牲的、无足轻重的角色。
他别无选择。他走到衣架前，开始脱下自己的燕尾服。
就在他拿起那件小丑上衣时，他的指尖感觉到了一丝不正常的“触感”。这衣服的布料里，似乎混入了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
他将精神力集中于指尖，仔细感知。
他“看”到了。衣服的丝线中，编织着无数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属丝。这些金属丝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遍布整套服装的符文网络。
“束缚符文……还有……精神放大符文？”菲利普立刻认出了其中的几种基础构造。
这是一个陷阱。一旦他穿上这套衣服，那些束缚符文会压制他的超凡力量，让他无法轻易使用阴影潜行之类的能力逃脱。而精神放大符文，则会将他的情绪——尤其是恐惧和痛苦——放大，供那些“观众”取乐。
公爵不仅要让他扮演小丑，还要剥夺他反抗的能力，将他变成一个真正可怜的、任人宰割的玩物。
菲利普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他不能直接反抗，但他可以在规则的缝隙里，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他将目光投向了房间的阴影。作为“影偶师”，任何有阴影的地方，都可能成为他的舞台。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一个极其精细的操作。他将自己的影子——那个已经与他完美融合、拥有初步“生命”的影子——像一层薄膜一样，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
这是一个非常消耗精神力的技巧。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然后，他指挥着这层薄如蝉翼的影子“皮肤”，小心翼翼地、完美地贴合在了那件小丑服的内衬上。从外面看，毫无异状。
做完这一切，菲利普才穿上了那套衣服。
当束缚符文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一股压制性的力量立刻传来。但他大部分的超凡力量，已经被“寄存”在了那层作为内衬的影子上，符文的压制效果因此被大大削弱。他依旧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只是在调用时多了一层阻碍。
接着，他戴上了那张夸张的笑脸面具。
面具内侧，同样刻着精神放大符文。一股冰冷的力量试图侵入他的意识，放大他的负面情绪。但“理性符文”构建的屏障立刻启动，将这股力量牢牢地挡在外面。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镜中人穿着滑稽的戏服，戴着僵硬的笑脸，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一个完美的宫廷小丑。
门被打开了。侍从再次出现，领着他穿过另一条通道，来到了主楼的后花园。
后花园里同样灯火通明，但气氛却与大厅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更加安静，也更加……诡异。
宾客们已经从大厅转移到了这里，他们围坐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的圆形舞台周围。舞台中央，摆放着一张铺着猩红色天鹅绒的长桌，如同一座血腥的祭坛。
瓦伦丁公爵正坐在长桌的主位上，像一位真正的国王。他的身边，空着一个位置，显然是留给他的“新娘”。
菲利普被带到了舞台的边缘。
“现在，让我们欢迎今晚的余兴节目！”公爵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由我们这位来自南方的学者先生，为我们带来的即兴表演！”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菲利普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充满了期待和嗜血的欲望。他们就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观众，等待着欣赏一场血腥的表演。
菲利普知道，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一场处决的序幕。如果他的“表演”不能让公爵满意，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处理”掉。
他戴着笑脸面具，踩着小丑滑稽的步伐，一步步走上舞台。他头顶帽子上的银铃，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响声。
他该表演什么？讲笑话？变戏法？
不。
他要给他们看一场真正的、属于“影偶师”的戏剧。
他走到舞台中央，对着公爵和所有宾客，行了一个夸张而滑稽的屈膝礼。
然后，他伸出手，指向了在场的一位宾客——那个影子躁动不安的军官。
“我的第一出戏，想献给这位勇敢的将军。”菲利普的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有些失真，但清晰地传遍全场，“一出关于‘荣耀’与‘代价’的戏剧。”
说完，他打了一个响指。
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变化发生了。
那位军官脚下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它脱离了主人的控制，在地面上扭曲、拉长，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战场缩影。阴影构成了战壕、铁丝网，以及……无数倒下的士兵的轮廓。
军官本人脸色剧变，他想控制自己的影子，却发现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
“你……你做了什么？！”他惊恐地喊道。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地抬起手，像一个指挥家。
那个由军官自己的影子构成的战场上，一个代表着军官本人的影子小人，正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步步爬向一座由功勋章构成的、虚幻的山峰。而他的身后，无数怨毒的、属于阵亡士兵的影子手臂，正从地底伸出，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不！放开我！那些荣耀是我的！”军官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吼起来，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幅景象，陷入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梦魇。
宾客们发出了混杂着惊恐和兴奋的尖叫。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诡异而刺激。
菲利普的目光，扫过瓦伦丁公爵。
公爵依旧稳坐不动，面具后的眼神深不见底。但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菲利普知道，他的第一幕，成功地抓住了这位“国王”的注意力。
他收回手，军官的影子瞬间恢复了正常。那个可怜的军官则浑身瘫软，被侍从拖了下去。
“现在，是第二幕。”菲利普转向那位影子如蠕虫般的大学教授，“一出关于‘知识’与‘疯狂’的戏剧。”
他再次抬起了手。
一场由影子导演的、只属于他和这些“剧中人”的恐怖戏剧，正式上演。他要做的，不是取悦他们，而是要用他们自己的影子，揭开他们光鲜外表下，最肮脏、最恐惧的秘密。
他要让这场“国王的婚礼”，变成一场审判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