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苍白无力,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投下浅淡的光斑。课间十分钟,本该是短暂的喧闹,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大部分人都趴在桌上争分夺秒地补觉。
林悦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最里层夹袋的边缘。指尖下,那封白色信封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她的皮肤,也烫着她的心。
信封里,装着她的勇气,她的孤注一掷,她三年青春里所有无法言说的心事。
浅蓝色的信纸,带着极其淡雅的雏菊香气。这是她熬了一个晚上,在台灯下,伴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倾泻而出的秘密。她写了聂鲁达的诗句带给她的震撼,写了艺术节后台那无声的“咔嚓”和图书馆里指尖相触的微电流,写了看到他站在台上解“逻辑之美”时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写了保送消息传来时那灭顶的恐慌——“苏瑶说,你可能会保送走了……我怕,怕我们真的成了平行线,连短暂交汇的错觉都没有了……”
字字句句,充满了少女最真挚、最脆弱也最勇敢的情愫。此刻,这封承载了她全部心魂的信,正沉甸甸地躺在她的书包里,等待着一个孤注一掷的交付。
午休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沉寂。补觉的同学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教室里开始有了些低低的交谈和挪动桌椅的声响。
林悦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鼓足了最后的勇气,悄悄将手伸进书包夹层。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信封边缘,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就是现在!趁着午休刚开始,人还不多,走廊相对清静的时候!
她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信封的边角被她捏得有些发皱。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引来旁边同学疑惑的一瞥。她顾不上解释,低着头,快步走向教室前门。
苏瑶正从后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林悦紧绷的背影和她手里紧攥着的、露出白色一角的信封。苏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立刻明白了林悦要去做什么!她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无声地做了个“加油”的口型,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甚至还有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天”的欣慰。她没跟上去,只是悄悄地、紧张地倚在门框边,像个忠实的哨兵,为她的朋友守望。
教室外的走廊,果然比里面清静许多。只有零星几个同学匆匆走过,奔向食堂或小卖部。冰冷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却吹不散林悦脸上的滚烫。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将自己隐在教室门框投下的阴影里,目光死死地盯着教室门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手心里的汗浸湿了信封的边缘,那白色的纸面变得有些濡湿、柔软。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呼吸也变得短促而紊乱。她不断地在心里默念着准备好的、极其简短的开场白。
“陆然,这个……给你。”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里的人渐渐稀少,午休的寂静开始蔓延。林悦的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终于,教室门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然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显然是准备去接热水。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带着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疏离感。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阴影里的林悦。
就是现在!
林悦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猛地从阴影里踏出一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简单到极致的开场白。
“陆然,这个……”
然而,就在她张口的瞬间,几个男生像是约好了一般,从后面追了上来,瞬间围住了陆然!
“陆神!陆神!等等!”
为首的高个子男生刘强一把勾住陆然的肩膀,嗓门洪亮,带着兴奋。
“可算逮着你了!快!江湖救急!昨天老王讲的那道保送面试真题,你最后那个极限代换的思路,再给我们捋一遍呗!我们几个琢磨半天了,卡住了!”
“对对对!还有那个向量空间证明的思路,太神了!怎么想到的?”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也凑上来,满脸求知欲。
“还有还有,听说去年面试还考了道物理和数学结合的题?你有内部消息没?”
第三个男生也迫不及待地发问。
陆然被他们簇拥在中间,脚步停了下来。他脸上那点被打断思考的不悦迅速被一种属于学霸的、面对学术探讨时的专注所取代。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清晰。
“那道极限题,关键在于构造等价无穷小替换,需要先做一步三角变换……”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转身,背对着林悦的方向,被几个男生半推半就地拥着往热水间的方向走去,顺手打开了保温杯的盖子。
林悦那句冲到嘴边的“陆然”,像一颗卡在喉咙里的鱼刺,硬生生地被堵了回去!她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攥着那封信。她眼睁睁地看着陆然被热情的同学围住,看着他沉静而专注地解答着那些关乎保送、关乎未来、关乎他人生重要转折点的问题。他挺拔的背影,在几个男生的簇拥下,显得如此笃定、从容,仿佛正稳稳地走在一条早已规划好的、通往光明的坦途上。
而她,和她手里这封承载着少女心事的信,就像路边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被那坚定前行的脚步,彻底地、无情地忽略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悦!刚刚鼓起的勇气,在这现实而强大的洪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土崩瓦解!她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小丑,怀揣着自以为珍贵的“宝物”,却连靠近舞台的机会都没有。
手心里的汗变得冰冷粘腻。那封浅蓝色的信,此刻重若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白色信封的边缘,被她无意识的手指捏得更加褶皱变形,几乎要撕裂。
几个男生兴奋的讨论声和陆然冷静清晰的解答声,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那些“保送”、“面试”、“真题”、“思路”……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她和他的世界,隔着的岂止是一条走廊?那是一条名为“现实”与“未来”的鸿沟!她的心事,她的勇气,在这条鸿沟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可笑。
陆然似乎解答完毕,几个男生心满意足地道谢离开。他独自站在热水机前,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后空荡荡的走廊。
林悦的心猛地一缩!在他目光即将扫到自己藏身的阴影之前,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一缩,将自己更深地藏进墙壁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在阴影边缘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陆然的目光在空荡的走廊扫过,没有发现异常。他接满水,拧紧杯盖,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教室方向走回。他的身影越来越近,离林悦藏身的阴影只有几步之遥。
林悦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是现在冲出去?还是……放弃?
陆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从阴影前走过。他甚至没有偏头看一眼那片黑暗的角落。他身上的气息,带着一种干净的、属于冬天的冷冽,混合着淡淡的书本油墨味,随着他的经过,短暂地拂过林悦的鼻尖,随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走进了教室门,身影消失在门内。
林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她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封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白色信封。信封的边角,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卷曲、撕裂。那淡雅的雏菊香气,似乎也被冷汗和绝望浸染,变得苦涩难闻。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开始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懦弱的泪水滑落。勇气已经耗尽,时机已然错过。那道无形的鸿沟,她终究没能跨越。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座位。在坐下前,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将那封承载了她所有勇气和幻想的信,狠狠地、胡乱地塞进了书包最底层!仿佛要把它连同那份不堪的羞耻和巨大的失落,一起埋葬进最深的黑暗里。
苏瑶一直在后门紧张地观察着,看到林悦失魂落魄地回来,看到她将信塞进书包的动作,瞬间明白了结果。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到林悦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
下午的课程,林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老师的讲解,同学的讨论,都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翻着书页,做着笔记,灵魂却仿佛抽离了身体,漂浮在冰冷的虚空里。只有书包底层那封信的存在感,像一颗沉入深水的炸弹,无声地提醒着她刚才那场惨烈的溃败。
放学的铃声,终于将林悦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书包,而是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悦悦……”
苏瑶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
林悦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你先走吧,今天广播站轮到我播音。”
苏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那……好吧。别太晚,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背起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林悦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种寂寥的苍凉。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的身影,像一群归巢的鸟。而她的心,却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冰冷的湖水里沉浮。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书包,脚步沉重地走向广播站——那个唯一能让她找到些许慰藉和出口的地方。
广播站的小房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林悦熟练地打开设备,戴上耳机。冰冷的耳机罩住耳朵,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她看着控制台上闪烁的指示灯,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调音台。此刻,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宣泄这无处安放的巨大失落和遗憾的出口。不是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
她轻轻推开了麦克风的开关。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她没有准备稿子。她只是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对着话筒,用她那经过专业训练、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平静地说道:
“各位同学,晚上好。今晚,想和大家分享一首诗。一首关于……错过,关于未说出口的话,关于那些最终只能变成回忆里回声的心事。”
她的声音透过电波,在寂静的校园上空缓缓流淌开来。她选了一首并不算太出名,却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上的诗:
“有些话,
攒在舌尖,
滚了千百个日夜,
暖了又凉,
终究未能,
酿成一句完整的再见。”
“有些路,
并肩只一瞬,
目光却丈量了,
一生的遥远。
岔口的风一吹,
便成了,
永不交汇的平行线……”
“有些信笺,
墨迹已干透,
封缄了所有汹涌,
却永远,
停在了寄出之前。
像一颗沉入深海的星,
再亮的光,
也照不亮,
收信人空白的岸……”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渲染悲伤,甚至比平时主持时更加克制。但那份深刻的遗憾、无言的失落和对逝去时机的追悔,却透过声音里每一个细微的停顿、每一次气息的转换,无比清晰地传递出来。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暗流。
念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释然:
“于是,
所有未尽的言语,
所有错过的路口,
所有沉底的信笺,
都化作了——
时光里,
一声悠长的,
叹息。”
广播结束的提示音乐轻柔地响起。林悦摘下耳机,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和精神都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名为“遗憾”的巨石,似乎也随着声音的消散,被暂时搁置了。
她关掉设备,广播站的小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变幻的光带。
收拾好书包,林悦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广播站,锁好门。夜晚的校园空旷而寂静,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她低着头,裹紧了围巾,走向校门口。
刚走出教学楼,她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通往校门的主干道旁,香樟树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然。
他没有走。他背对着教学楼的方向,微微仰着头,像是在看深冬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在寒风中像一棵沉默的青松。
林悦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涌向了头顶!他……他怎么还在这里?他在等谁?还是……只是巧合?
就在林悦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之际,陆然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缓缓地转过身。
光影明灭,他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林悦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穿透了寒冷的空气,笔直地、沉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和漠然,也没有了图书馆里的审视,甚至没有了艺术节后台的复杂难辨。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深沉的、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一种强大的克制力牢牢锁住的……凝视。
他站在那里,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在冬夜的寒风里,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开口,没有动作,只有那沉凝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攫住了林悦的呼吸和脚步。
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她广播里那首关于“错过”、“平行线”和“沉底信笺”的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林悦脑海中炸响!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书包底层那封被揉皱的信,此刻仿佛变得滚烫无比,灼烧着她的后背。
陆然依旧沉默着。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昏黄的路灯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沉默地蔓延到林悦的脚下。
他会说什么?会问起那首诗吗?会……看穿她藏在诗里的、未能寄出的心事吗?
林悦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冬夜的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