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道中17号华人行的电梯门缓缓滑开,苏念真踩着细跟皮鞋走进12楼的走廊。达力实业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透出老式窗式空调嗡嗡的运转声,混合着淡淡的霉味——那是被潮湿海风与经营颓势共同浸泡出的气息。她抬手叩门时,指甲上的珍珠色甲油在走廊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请进。”门内传来一声沙哑的回应。林永昌正对着计算器皱眉,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他面前的搪瓷杯里,残茶已经凉透,杯底沉着几片干瘪的茶叶。看到苏念真递来的”技术合作意向书”,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又迅速被掩饰成客套的笑意:”永利塑胶的苏小姐?稀客稀客。”
苏念真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目光掠过墙上泛黄的奖状——1960年的”香港工业创新奖”,镜框边角已经锈蚀。”林先生,我们对贵司的覆铜箔酚醛树脂层压板专利很感兴趣,”她指尖轻叩文件上的专利号,”想看看完整的工艺参数,评估合作可能性。”
林永昌的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摩挲着,突然抓起电话:”阿玲,泡两杯…不,一壶好茶来!”放下听筒时,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苏小姐有所不知,这专利是我们达力的压箱底宝贝。当年为了搞出来,老周他们在实验室熬了三个月呢。”他没说的是,上个月利源钱庄的催债人已经堵到了工厂门口。
三天后的深夜,星海资本的会议室依旧灯火通明。百叶窗紧闭,将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火隔绝在外,只留下长条会议桌上铺开的文件与全息投影的冷光。小易的虚拟形象悬浮在半空,淡蓝色的光束正拆解着专利图纸,将酚醛树脂与铜箔的分子结构在空气中凝成旋转的立体模型。
“热压工艺是关键突破点,”机械合成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152℃时施加3.2MPa压力,能让树脂完美渗透铜箔氧化层。这解决了早期绝缘材料的分层问题,比同期英国技术效率提升40%。”投影突然切换,显现出东南亚市场的收音机出货量曲线,”按当前增长趋势,这种低成本基板三年内需求将突破千万平方米。”
颜一坐在主位,指尖在黑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形成规律的节奏。他面前的骨瓷杯里,祁门红茶正散发着琥珀色的光晕。”专利保护期还有18个月?”
“确切地说,17个月零9天。”苏念真补充道,将一份专利登记簿副本推到他面前,”但林永昌似乎没意识到它的价值,最近还在跟利源钱庄谈债务展期,想用专利使用权抵部分利息。”
张威廉突然嗤笑一声,将一叠审计草稿甩在桌上。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卷起毛边,上面用红笔标注的数字触目惊心:”157万3千港币——利源的利息已经滚到本金的1.8倍。这老小子上个月把儿子在加拿大的学费都挪用了,现在连汇丰的透支额度都空了。”他摘下金丝眼镜,用衬衫边角擦拭着,”更可笑的是,他去年还被个内地骗子忽悠,投了三十万搞’新型五金合金研发’,连样品都没见到。”
福伯端起青瓷茶杯,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总穿熨帖的深色唐装,袖口磨出细微的毛边却依旧笔挺。”工厂那边我去过了,”他慢悠悠地说,目光扫过众人,”老周师傅的烟瘾越来越大,车间里的铣床停了半个月,工人说再拖工资就要去劳工处静坐。”他放下茶杯,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小股东们都在证券行挂了卖单,有人说达力下周就要清盘。”
颜一的目光在文件上逡巡片刻,突然开口:”利源钱庄的债权,我们接过来。”他看向张威廉时,眼神沉静如水,”溢价10%,让他们觉得是捡了便宜。”
张威廉挑眉:”溢价?他们怕是要以为我们疯了。”
“那就让他们这么以为。”颜一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有时候,疯狂比理智更让人安心。”他转向福伯,”老周那边,我亲自去谈。”
深水埗的云吞面馆里,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将竹升面的麦香与云吞汤底的鲜味搅在一起。颜一看着老周把一整碗云吞汤喝得精光,搪瓷碗底朝天时,他推过去另一张图纸——小易模拟的收音机主板设计图,红色马克笔标注着基板的耐热临界点。
“周工请看,”颜一指尖划过图纸上的线路,”如果在树脂里添加5%的云母粉,耐热性还能提升15℃。东南亚的气候,这种改进能让产品寿命延长一倍。”
老周的手指突然攥紧,指节泛白。这是他两年前提交的改进方案,当时林永昌随手扔在了废纸篓里,还说”搞这些花架子不如多接几个五金加工的活”。他抬头时,眼里的红血丝在昏黄灯光下格外清晰:”颜生…你是真懂这个。”
“我不仅懂,还能让它产业化。”颜一递过第二张图纸,上面标注着生产线改造方案,”永利计划建三条中试线,由您全权负责。研发经费每月到账,您的名字会出现在所有改进专利上。”他看着老周喉结滚动,补充道,”待遇翻三倍,实验室的人您随便挑。”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老周猛灌一口浓茶,茶渍在他嘴角留下深色的痕迹:”我还有三个徒弟,技术都扎实…”
“一起算上。”颜一打断他,将菜单推过去,”再叫份炸鱼皮?这家的鱼皮用的是祖传秘方,就像您的技术——老底子在,就不怕没前途。”
与此同时,利源钱庄的密室里,张威廉正看着王老板在债权转让协议上盖章。那人金戒指上的钻石晃得人眼晕,手指在”溢价10%”的条款上反复摩挲:”张先生,你们星海真是大手笔。这林永昌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你们也敢接?”
张威廉靠在真皮沙发里,指尖转着钢笔:”王老板,生意场上没有绝对的烂泥。有时候,烂泥里能挖出金子。”他看着对方把协议锁进保险柜,突然话锋一转,”对了,记得明天给林先生打个电话,语气不用太急,但要让他知道,新老板的规矩不一样了。”
福伯离开钱庄时,巷口的霓虹灯正闪烁着”押”字招牌。他拐进旁边的糖水铺,对穿白褂子的老板低声交代了几句。第二天一早,达力实业的股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0.27元一路跌至0.20元。证券行的散户交易厅里,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把报纸揉成一团:”林永昌这个扑街!骗我们血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