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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25年3月 惠州城郊

惠州城,这座号称“南中国第一天险”的雄关,如同一头巨大的、遍体鳞伤的钢铁巨兽,匍匐在初冬灰蒙蒙的天幕下。高大厚重的青黑色城墙,在经受了连日猛烈的炮火洗礼后,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坑和焦黑的灼痕,像是长满了丑陋的癞疮。几处被重炮直接命中的垛口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破碎的砖石,但整体骨架依旧顽强地矗立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城墙上,叛军的星旗(陈炯明部旗帜)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密密麻麻的枪口从射击孔和垛口后面探出,黑洞洞地指向城下。

东征军指挥部,设在距离城墙约五百米外一处相对隐蔽的、被炮火炸塌了半边的祠堂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潮湿的泥土味和一种紧张得几乎要凝固的气氛。墙上挂着的作战地图上,代表进攻路线的红色箭头在惠州城防前反复标示,又被一次次擦去。沙盘上,惠州城的模型周围,插满了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犬牙交错。

蒋中正,周翔宇,何应钦等高级军官围在地图前,眉头紧锁。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强攻三次了!弟兄们尸山血海填进去,连城墙根都没摸热乎就给打回来了!这惠州城,简直就是个绞肉机!” 一个团长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巨大伤亡数字,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愤和焦灼。

“城墙太厚,火炮口径不够,轰不开!云梯架上去,上面滚木擂石、开水火油,根本顶不住!冲锋队伤亡太大!” 另一个军官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中正脸色铁青,背着手在祠堂残破的地面上烦躁地踱步,军靴踩在碎砖瓦砾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猛地停下,转向一直沉默地站在沙盘另一侧、专注观察着城墙模型的程廷云:“慕白!你之前说的战术,具体怎么个弄法?有几分把握?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杨希闵、刘震寰那些墙头草,随时可能从背后捅刀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程廷云身上。这个年轻的黄埔一期生,在经历了石滩、棉湖的浴血后,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只剩下军人特有的冷硬轮廓和沉静如水的眼神。他左臂的伤用绷带吊在胸前,军服洗得发白,却依旧笔挺,胸口铜章已经换成了上尉参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沙盘旁的一根细长的推杆,指向惠州城西北角一段相对低矮、且前方有一片洼地作为掩护的城墙。

“校长,诸位长官,” 程廷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强攻正门及两侧,敌火力密集,工事完备,徒增伤亡。学生观察多日,西北角此段城墙,高约三丈二尺,虽非最低,但其墙基外有天然洼地,深可及腰,便于隐蔽掘进作业。且该段城墙外侧土质相对松软,易于挖掘。学生以为,可精选工兵,趁夜色掩护,由此洼地掘地道直通墙基之下。地道尽头,埋设足够炸药(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体积)……轰然引爆,必可撕开缺口!”

祠堂内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零星炮声和伤兵营方向的呻吟声。

“掘地道?” 一个参谋忍不住质疑,“动静太大,万一被城上守军发觉,地道里的人就是瓮中之鳖!而且,需要多长时间?炸药量如何确保?爆破点选择是否精准?稍有差池,前功尽弃!”

“此计太过行险!” 另一个年长的军官摇头,“惠州守将杨坤如非庸才,岂会不防?地道掘进,非一日之功,夜长梦多啊!”

质疑声如同冰冷的潮水涌来。程廷云神色不变,目光依旧沉静地看着沙盘上的那个点,仿佛早已预见了所有的疑问。他正准备开口详细解释作业流程和风险规避,一个响亮得如同炸雷般的声音猛地在他身边响起,盖过了所有的质疑!

“险个屁!”

陈赓!他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尘土,脸上蹭着几道黑灰,军帽歪戴着,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一步跨到程廷云身边,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程廷云的肩膀上,震得程廷云伤口都隐隐作痛。陈赓环视全场,那带着浓重湘音的嗓门震得祠堂嗡嗡作响:

“老子跟慕白在石滩镇一起滚过死人堆,在棉湖一起见过蒋先云肠子流出来还在喊冲锋!他的本事,老子拿脑袋担保!他说行,那就一定行!不就是挖个洞埋炸药吗?有什么好磨叽的!总比让弟兄们一排排往人家枪口上送死强!校长!” 他猛地转向脸色阴沉的中正,胸膛挺得老高,“这爆破队队长,算我一个!我带人去挖!要是炸不开惠州城,您拿我军法从事!我陈赓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他这番话,粗粝、直白,甚至带着点痞气,却充满了战场上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信任和滚烫的兄弟情义!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祠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连中正踱步的动作都停住了,锐利的目光在陈赓那张写满“豁出去了”的脸和程廷云沉稳坚定的面容上来回扫视。周翔宇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何应钦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程廷云侧过头,看向身边这个以胆大包天著称的挚友。陈赓也正看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硝烟气、甚至有点狰狞的笑容,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力量。那眼神仿佛在说:兄弟,别怕,有我!

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程廷云心中因质疑而起的微澜。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中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校长!学生愿立军令状!请给我工兵一队,精兵一连待命缺口!三日之内,必在惠州城上,为党国打开胜利之门!”

中正的目光在程廷云和陈赓脸上足足停留了十几秒。祠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终于,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

“好!就依此计!程慕白!陈景秋!爆破之事,全权交予你二人!所需人手、炸药,尽数拨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程廷云与陈赓同时挺直腰板,厉声应诺!两道年轻却挺拔如松的身影,在昏暗的祠堂里,仿佛两柄即将出鞘、斩破一切阻碍的利剑!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惠州城头。寒风呼啸着,卷起城下焦土上的灰烬和血腥味,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毁灭奏响序曲。天空没有一丝星光,只有远处东征军营地零星的篝火,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闪烁。

西北角城墙根下那片低洼的泥地里,此刻却涌动着一股无声而炽热的力量。几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工兵和敢死队员,如同最勤勉的鼹鼠,无声地匍匐在冰冷的泥水中,奋力挖掘着。铁锹和镐头被厚布包裹着,每一次挥动都异常沉重,只能发出极其沉闷的“噗噗”声,被呼啸的风声完美地掩盖。泥土被一筐筐小心地运出,倾倒在不远处的弹坑里。汗水混合着泥浆,在每个人脸上流淌,结成冰碴。

程廷云半跪在刚刚掘出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地道入口处,身体大部分隐在洼地的阴影里。他左臂的伤处传来阵阵刺骨的疼痛,被冰冷的泥水一浸,更是钻心。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深入黑暗的地道,以及手中那块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怀表上。冰冷的表盘上,夜光的指针正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向那个预定的时刻。每一秒的流逝,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的心脏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酸味,还有……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硝化甘油炸药特有的甜腻气味。这气味,预示着毁灭,也孕育着希望。

陈赓像一尊泥塑的罗汉,紧挨着他蹲在入口内侧,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引信,粗壮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脸上涂满了泥浆,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幽深的地道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黑暗和土层,看清城墙基石的所在。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信任和决绝,在沉默中汹涌澎湃。

“滴答……滴答……” 怀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在程廷云耳中被无限放大。

“时间到!” 程廷云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而短促,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

“点火!” 陈赓几乎在同一瞬间咆哮出声!他手中的引信猛地凑近旁边士兵手中火把摇曳的火苗!

嗤——!

引信被点燃了!一簇细小却刺目的火花猛地窜起,随即化作一道迅疾无比的金红色火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疯狂地扭动着,朝着黑暗的地道深处噬咬而去!

“撤!快撤!” 程廷云厉声嘶吼,猛地推了一把身边的陈赓!

所有在洞口附近的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出洼地,朝着预先挖好的、远离城墙方向的避弹壕沟亡命狂奔!程廷云是最后一个跃出洼地的,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随着那条火蛇深入地层,而开始微微地、不祥地颤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寒风的呜咽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就在这死寂几乎要将人逼疯的临界点——

“轰隆隆隆——!!!”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恐怖巨响,猛地从地底深处爆发出来!脚下的土地不再是颤抖,而是如同狂暴的巨兽般猛地向上拱起!随即,一股无法想象的、毁天灭地的力量从西北角城墙的根基处狠狠撕扯开来!

程廷云和陈赓死死趴在避弹壕的底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张大嘴巴,依然感觉耳膜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狠狠刺穿!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刺目的、膨胀的、吞噬一切的橘红色强光!那光芒是如此炽烈,仿佛将整个黑夜都点燃了!

强光中,只见惠州城那高大厚重、被无数炮弹洗礼过仍屹立不倒的西北角城墙,如同一个被巨人用无形巨锤狠狠砸中的劣质泥塑,从根基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隆起、扭曲、变形!巨大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整个墙面!紧接着,在一声更加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中,那段城墙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轰然垮塌!

无数的青黑色条石、破碎的砖块、断裂的木料,混合着滚滚烟尘和爆炸的烈焰,被狂暴的气浪高高抛向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翻滚的蘑菇云!冲击波如同无形的海啸,以爆炸点为中心,呈环形猛烈地扩散开来!距离较近的几处残垣断壁,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瞬间推平!泥土、碎石、甚至是一些不幸的守军残肢,如同暴雨般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避弹壕周围!

大地在持续不断地剧烈痉挛!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烟尘如同沙尘暴般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程廷云他们的避弹壕!呛人的尘土灌满了口鼻,眼前一片混沌!

“成了!慕白!成了!!!” 陈赓的狂吼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余响和弥漫的烟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他猛地从壕沟里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抓住程廷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脸上混杂着泥浆、汗水和狂喜的泪水,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

程廷云被他晃得站立不稳,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但他透过呛人的烟尘,死死盯着爆炸的方向!那里,原本高大坚固的城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犬牙交错的、还在冒着滚滚浓烟和烈焰的恐怖豁口!豁口边缘的砖石呈现出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像地狱敞开的巨口!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所有的疲惫、伤痛、压抑,在这一刻被这惊天动地的巨响和眼前这象征着胜利的豁口彻底点燃!他反手紧紧抓住陈赓的胳膊,同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完全变了调:

“信号弹!发信号!!!”

“咻——!砰!!!”

三颗早已准备好的、拖着长长尾焰的红色信号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猛地撕裂了弥漫的烟尘,高高地射向黑暗的、被火光映红的夜空!那鲜艳夺目的红光,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如同三颗跳动的心脏,宣告着总攻的开始!

“嘀嘀哒哒嘀嘀——!!!”

嘹亮激昂、带着撕裂一切阻碍的决绝气势的冲锋号声,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响彻了整个惠州战场!

“同志们!冲啊——!!!”

“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拿下惠州城——!!!”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熔岩,从东征军阵地各处轰然爆发!无数灰色的身影,如同开闸的洪流,挺着雪亮的刺刀,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踏着战友用鲜血铺就的道路,朝着那道还在燃烧、还在坍塌的巨大城墙豁口,发起了排山倒海的最后冲锋!灰色的浪潮,瞬间淹没了那片刚刚被地狱之火犁过的焦土!

程廷云和陈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血红的双眼中看到了燃烧的火焰和滔天的战意!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怒吼,抓起手边的步枪,挺起刺刀,毫不犹豫地汇入了那冲向地狱之口、也冲向胜利彼岸的钢铁洪流!

硝烟、烈焰、呐喊、刺刀……汇成了惠州城下最壮烈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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