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的水漫过胸口时,夜风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洞底恒温,绿水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是纯粹的恐惧,像藤蔓般缠上心脏,越收越紧。
他握着E级长刀的手沁出冷汗,刀柄上陈三缠的防滑布条早已湿透,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刀刃离右脚脚踝只有寸许,寒光映在水里,照出他眼底的挣扎。那截脚踝骨,从他学会走路起就陪着他,扛过码头的货箱,跑过苏城的街巷,此刻却要由他亲手打断。
《淬体诀》第二页的字迹在脑海里灼烧:“初劫断骨,需从末梢始,踝骨为基,胫骨为梁,股骨为柱……循序渐进,乱则气散。”白纸黑字,字字如刀,逼着他做出选择。
“想想赵队长最后看我的眼神。”夜风猛地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赤纹蟒的毒牙刺穿队长胸膛时,那双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没有恨,只有对生的渴望,和对他这个少年的托付。老周用断臂推开他时,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此刻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的犹豫已被决绝烧尽。
“啊——!”
低吼从喉咙里炸开,像困兽挣脱牢笼。握着长刀的手骤然发力,却不是劈砍,而是用刀背精准地磕在右脚踝骨最脆弱的缝隙处——这是《淬体诀》强调的“巧劲断骨”,既能确保骨裂,又能避免伤及经脉。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寂静的石室里回荡,像冰面在重压下崩开。剧痛瞬间炸开,从脚踝窜向整条右腿,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扎刺,又像是被赤纹蟒的巨尾狠狠抽中,骨头在皮肉里寸寸碎裂。
夜风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进灵泉里。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痛呼冲破喉咙,嘴角却已渗出殷红的血丝。冷汗“唰”地从毛孔里涌出来,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他睁不开眼,只能任由眼泪混着汗水滚落,滴进绿水里,漾开细小的涟漪。
右脚彻底失去了知觉,只有那股撕裂般的痛在疯狂叫嚣,提醒他刚才的所作所为。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脚踝,就被钻心的疼逼得缩回手——那里已经肿起老高,骨头明显错开了位置,皮肤下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碎骨碴。
“第一步……成了。”他大口喘着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时,灵泉的绿水突然泛起微弱的碧光,顺着脚踝的伤口丝丝缕缕地渗进体内。奇异的是,那绿光所过之处,原本狂暴的剧痛竟像被驯服的野兽般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痒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碎骨,又像是有温柔的手在抚平裂痕。
“灵泉……真的在修复……”夜风喃喃自语,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想起刘文遗书上的话:“此泉蕴生之力,可活死人,肉白骨——前提是,你能撑到它生效。”
他不敢耽搁,颤抖着摸向岸边的青灵草汁液。小瓷瓶被体温焐得温热,拧开瓶盖时,一股清苦的草木香飘出来。他仰头倒了小半瓶,汁液滑过喉咙,带着微涩的凉意,落入腹中后却骤然化作一股暖流,顺着经脉直奔心脏。
暖流所过之处,原本因剧痛而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稳,眼前的黑晕也散去不少。大脑清明了几分,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第二步……左腿。”
夜风看向自己的左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右脚的痛还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新的恐惧已如乌云压顶。他甚至产生了怯懦的念头:就这样吧,断一条腿已经够了,至少还能活着,何必非要受这份罪?反正就算双腿健全,自己也未必能报仇,未必能保护爷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他低头看向水面,绿水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那双眼睛里,却有着不属于十五岁的执拗。他想起陈三编竹筐时说的话:“编筐子最忌半途而废,竹条弯到一半松了劲,整筐子都会散。”他想起林晓寄来的信里写:“省城的武者都说,真正的强者不是不疼,是疼的时候还能往前走。”
“我不能散……”夜风咬紧牙关,重新握紧长刀,“要么就彻底废掉,要么就脱胎换骨!”
这一次,他没有闭眼。刀刃对准左脚脚踝时,他清楚地看到自己颤抖的倒影。深吸一口气,手腕翻转,刀背再次精准落下——
“咔嚓!”
又是一声脆响,比刚才更烈。左腿的剧痛如火山喷发,比右腿猛烈数倍,仿佛整条腿都被生生扯离身体,痛得他浑身痉挛,差点咬碎后槽牙。视线瞬间被血色覆盖,灵泉的水呛进鼻腔,火辣辣地疼,像吞了口滚烫的沙子。
冷汗浸透了他的练功服,贴在背上像层冰壳。他能感觉到体温在骤降,嘴唇泛出青白色,指尖也开始发麻。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能晕……绝不能晕……”
夜风用长刀死死撑住池底的岩石,刀刃嵌入石缝,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强迫自己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血珠——那是从两个脚踝伤口里渗出来的,刚滴入绿水就被染成碧色,随即化作点点荧光,钻进皮肤里。
这是《淬体诀》里说的“血引生机”,必须保持清醒,才能引导这些生机重塑骨骼。
双腿彻底失去了知觉,却又不是全然的麻木。每隔几息,就有一阵剧痛从骨髓深处炸开,像是有无数把小锤在里面疯狂敲打。他知道,这是碎骨开始“主动碎裂”的征兆——不是被刀砍碎,而是在灵泉与青灵草药力的作用下,按照新的骨骼图谱自行崩解,为重塑铺路。
书上说,这一步是“破立”的关键,也是最危险的关卡。若身体无法承受这种“主动碎裂”的反噬,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全身骨骼像被敲碎的瓷器般彻底崩溃。
夜风咬着牙,调动起那股青灵草化作的暖流,按照《淬体诀》记载的“引气法”,缓缓注入双腿。暖流所过之处,那些疯狂跳动的碎骨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沿着某种秩序重新排列。虽然依旧痛得他浑身发抖,却隐约能感觉到一丝奇异的“秩序感”。
他靠在灵泉边缘的岩石上,后背抵着冰冷的石壁,才勉强没滑进水里。疼痛还在持续,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比一波凶猛,每一波都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颤抖。
十五岁的少年,此刻正承受着足以让钢铁弯折的痛苦。他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痛苦的血丝,可那双攥着长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懦弱,而是身体在剧痛下的本能反应。
他想家了。想老城区巷弄里清晨的豆浆香,想陈三坐在小马扎上编竹筐时哼的走调小曲,想林晓塞给他的那颗没舍得吃的奶糖……哪怕只是窝在那间漏风的小平房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发呆,也比在这里受这份罪强。
“爷爷……”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唤,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我快撑不住了……”
回应他的,只有灵泉绿水轻轻晃动的声音。石壁上的钟乳石偶尔滴落水珠,“嘀嗒”一声,落在水面上,仿佛在催促他继续。
夜风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脚踝处已经肿得像两个馒头,皮肤被撑得发亮,隐约能看到皮下有东西在蠕动——那是碎骨在重塑的迹象,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皮肤下游走,勾勒出新的骨骼形状。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死在这里,让刘文的坟包旁再多一具少年枯骨;要么就撑下去,让这断骨之痛,成为叩开强者之门的钥匙。
夜风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将长刀换到左手。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右腿的胫骨——那是支撑整条腿的“大梁”,按照《淬体诀》的说法,必须打断后重塑,才能承受淬体后的巨力。
刀刃贴上胫骨的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骨头在皮肉下微微颤动,像是在畏惧,又像是在等待。
“来吧……”
夜风闭上眼,胸口起伏着,积蓄着最后的力气。剧痛还在前方等着他,生与死的拔河,才刚刚进入最胶着的时刻。灵泉的绿水温柔地包裹着他,像一个慈悲的陷阱,既在治愈他的伤口,也在吞噬他的软弱。
少年的身影在水中微微摇晃,却始终没有倒下。他的呼吸渐渐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在痛苦的深渊里,一寸寸地,向着那所谓的“新生”,艰难跋涉。
断骨之痛,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