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荒庙中的那一缕青烟,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却终究荡开了一圈细微而执拗的涟漪。
殷玥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虔诚祈祝,目光紧紧盯着那尊粗糙简陋、却嵌入了离火雀羽的哪吒泥像。香烟袅袅,盘旋上升,在破败的庙宇中氤氲出一片短暂的宁静与神圣。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那泥像眉心处的羽毛,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点点,散发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哪吒…你能感觉到,对吗?”她低声喃喃,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这只是开始…我一定会让更多人记得你,感念你…”
回城的路上,殷玥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迈出了第一步,带来了微弱的希望;另一方面,前路漫漫,困难重重,那尊粗糙的泥像和这偏僻的荒庙,能产生的香火愿力实在是杯水车薪。
她必须做得更多。
接下来的日子,殷玥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收敛起所有的悲伤和脆弱,展现出一种惊人的韧性和智慧。她利用父亲殷寿忙于灾后重建、无暇过多关注后宅的机会,以“为家人祈福”、“感念上天赐下退洪之法”为名,频繁地带着小禾出入府门,甚至主动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救灾事务。
暗地里,她的行动却从未停止。
她将所剩无几的私己钱和变卖最后几件首饰得来的银两,更加巧妙地盘活起来。不再是简单雇佣孩童乞丐散布言论,而是有目的地资助那些在灾后失去亲人、生活无着的妇人和老人们,让他们在领取微薄救济时,“无意间”诉说着对哪吒太子舍身壮举的感念,甚至悄悄传播一些经过她“加工”的、关于哪吒残魂显灵、暗中庇佑灾民的小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离奇,但在饱受灾难、亟需精神寄托的百姓中,却悄然流传开来。尤其是一些妇人,想起自家孩子曾被哪吒从夜叉手中救下,更是心生感念。
渐渐地,陈塘关的街头巷尾,除了哀悼和重建的忙碌,开始多出一些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晚我家娃儿发烧说胡话,迷迷糊糊喊着三太子救命,今早竟然真的退烧了!”
“王婆家被水冲垮的鸡圈,昨天好像看到个红影子一闪,今天居然扒拉出几只还活着的鸡!”
“唉,说起来,那孩子虽然顽劣,但这次…真是条好汉啊…若不是他…”
“是啊,龙王背信,若不是他以死抗争,咱们恐怕早就…”
同情、感念、甚至一丝微妙的愧疚,开始在百姓心中滋生。虽然依旧无人敢公开祭拜,但“哪吒”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灾星”和“孽障”的代名词。
与此同时,殷玥和小禾几乎每隔一两日,便会借口“上山采药”或“去远处寺庙祈福”,冒险前往翠屏山那座荒庙。
每一次去,她们的心都提着。
第一次去,香炉里的香灰依旧是她们离开时的样子,供品也原封不动,似乎无人来过。殷玥的心沉了下去,却依旧仔细地清理庙内新落的灰尘,换上新的供品和香烛,再次虔诚祈祷。
第二次去,香炉里似乎多了一点点灰烬,但不确定是风吹的还是有人来过。供品好像被动过一点。殷玥的心跳加快了少许。
第三次去,她们惊喜地发现,香炉里明显有了新的香灰!虽然只有三柱,却清晰可辨!甚至供盘里的粗面馒头,也被掰走了一小块!
有人来祭拜了!真的有人来了!
那一刻,殷玥激动得几乎落泪!她和小禾抱在一起,又跳又笑,仿佛取得了什么巨大的胜利。希望的曙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前路。
此后,每次前往,她们几乎都能发现新的香火痕迹。来祭拜的人似乎慢慢多了起来,虽然依旧不敢明目张胆,供品也极其简陋,可能只是一个窝头,几颗野果,但那份心意,却重逾千斤。
殷玥发现,那尊泥像眉心处的离火雀羽,光泽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变得温润明亮起来。她甚至在某次虔诚祈祷时,恍惚间似乎感觉到庙宇周围的空气变得温暖了些许,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意识,正贪婪而欣慰地吸收着这来之不易的信仰之力。
这个发现让她欣喜若狂,也更加坚定了信念。
然而,好景不长。百姓间悄然兴起的对哪吒的感念和私下祭拜,终究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不安。
首先是一些乡绅耆老。他们固守传统,认为哪吒惹下大祸,致使陈塘遭灾,其魂不祥,私下祭拜恐再招灾祸,于是联合向官府呈情,要求禁止此类“淫祀”。
消息隐隐传到殷玥耳中,让她心惊肉跳。她更加小心谨慎,去翠屏山的次数不得不减少,行动也更加隐秘。
但更大的风暴,很快降临。
这一日,殷玥正在房中忐忑不安,忽然听到府外传来一阵喧哗骚动,隐约夹杂着兵甲碰撞之声和厉声呵斥。
她心中猛地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悄悄走到府门附近,躲在影壁后向外张望。
只见一队总兵府的亲兵,盔明甲亮,面色冷峻,在一个副将的带领下,正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其中一人,赫然就是曾收了她钱帮忙散布消息的老乞丐!还有两个妇人,也是她暗中接济过的!
“说!是谁指使你们妖言惑众,私祭罪卒李哪吒的?!”那副将厉声喝问,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作响。
“军爷饶命!没…没人指使…是小人…小人自己糊涂…”老乞丐吓得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
“是…是啊军爷…我们就是…就是觉得那孩子可怜…”妇人也哭喊着。
“还敢狡辩!有人看见你们常往翠屏山跑!定是去那荒庙行苟且之事!给我打!”副将毫不留情。
鞭子落下,惨叫声起。
殷玥躲在影壁后,脸色惨白如纸,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们发现了!李靖…他终于还是知道了!而且采取了如此酷烈的手段!
她看到那副将一挥手:“搜!给我把翠屏山上那淫祀窝点彻底捣毁!所有邪祟之物,一律砸烂烧毁!”
“是!”兵士们如狼似虎般朝着翠屏山方向冲去!
不!不要!
殷玥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去阻止,却被闻讯赶来的小禾死死抱住!
“小姐!不能去!不能去啊!去了就全完了!”小禾哭着哀求,声音恐惧到了极点。
殷玥浑身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却无力挣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兵士远去,想象着他们即将对那座寄托了她全部希望的小庙做些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一点点微末的希望都要夺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那队兵士回来了,盔甲上沾着泥泞,一个个脸上带着执行完任务的冷酷。
为首的副将进入总兵府复命。殷玥如同失了魂般,挣脱小禾,偷偷绕到书房窗下,屏息倾听。
“…回总兵大人,翠屏山荒庙已彻底捣毁!邪像已砸成齑粉,其余秽物俱已焚毁…”
“…抓获散播谣言、参与私祭者共七人,已按大人吩咐,鞭笞示众,以儆效尤…”
“…属下已派人四处张贴告示,严禁任何人再谈论、祭拜李哪吒,违者重罚!”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传来李靖疲惫而沙哑,却冰冷无比的声音:“…做得很好…退下吧。”
“是!”
脚步声远去。
窗外,殷玥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冰冷。
毁了…
全毁了…
泥像被砸了…
庙被毁了…
那些帮助她的人被打了…
哪吒刚刚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香火…断了…
他怎么办…
他那缕虚弱的残魂…还能撑得住吗…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撕裂。
就在这时,天际尽头,忽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鹤唳!
一道祥和而强大的清光如同匹练般,自云端落下,精准地投向翠屏山的方向!那清光之中,蕴含着令人心神宁静的磅礴法力,甚至隐隐压过了总兵府的肃杀之气!
是…太乙真人?!
殷玥猛地抬起头,绝望死寂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对了!师父!一定是师父感应到了哪吒残魂的波动,或者是感应到了香火愿力的突然中断,亲自降临了!
虽然庙毁了,像碎了,但之前汇聚的那些信仰之力,或许已经足够引起师尊的注意!或许…已经足够为哪吒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她连滚爬爬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会被发现,跌跌撞撞地朝着城外翠屏山的方向跑去!
小禾惊呼着跟在后面。
当她气喘吁吁、发髻散乱地再次跑到翠屏山脚下时,只见那座小庙已然彻底成为废墟,断壁残垣间还在冒着青烟。原本供奉神像的地方,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泥土碎块和灰烬。
然而,在那片废墟之上,一位道袍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正负手而立,正是太乙真人!他手中托着一个光华流转的玉瓶,瓶口微倾,正将几缕极其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淡蓝色流光小心翼翼地引入瓶中。
那流光之中,隐约可见哪吒模糊的面容,似乎比梦中凝实了一点点,此刻正闭着眼睛,仿佛陷入了沉睡。
而在那堆泥土碎块中,一点赤金色的光芒顽强地闪烁着——是那根离火雀羽!它竟然在刚才的毁坏中幸存了下来!
太乙真人似乎察觉到了殷玥的到来,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叹息,有赞许,也有一丝了然。
他并未多言,只是对着殷玥微微颔首,随即大袖一拂,卷起那根雀羽,化作一道清光,冲天而起,瞬间消失在天际。
乾元山…金光洞…
他带走了哪吒的残魂和那根羽毛!
殷玥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真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废墟之上,余烟袅袅。
寒风掠过,带来刺骨的冷意。
庙宇被毁,金身成灰。
希望似乎再次破灭。
但,那被带走的残魂,和真人最后那意味深长的颔首,却又在灰烬之中,埋下了一颗新生的种子。
信仰之力,虽经风波,终未完全断绝。
它已成功引来了最重要的援手。
接下来的重生之路,将由那位神通广大的师父接手。
而殷玥,她站在废墟前,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
她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等待,并且继续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