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的高墙在清晨的薄雾里透着冷硬,青灰色的砖缝里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连门口值守的护卫,神色都比别处多了几分肃穆。叶浩晨天还没亮就起了床,穿着叶逸晨帮他挑的月白色直裰,怀里揣着奶奶留下的玉佩,早早地就站在府门外的老槐树下等着。他的小手攥着衣角,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朱漆大门,连脚尖都忍不住跟着心跳轻轻踮起 —— 这是他第一次能光明正大地见父王母妃,也是五年里,他离 “家” 最近的一天。
“小浩晨,怎么来得这么早?”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浩晨猛地回头,就见一辆青布马车停在不远处,兖王叶睿海正掀着车帘走下来。这位三爷爷他只在奶奶的葬礼上见过几面,却记得奶奶说过:“你三爷爷是个心软的,不贪权,只疼孩子。” 叶睿海今日没穿王爷的蟒袍,只着一身素色锦袍,头发用玉簪松松绾着,看着倒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半点没有皇家宗亲的架子。
“三爷爷!” 叶浩晨连忙迎上去,小脸上满是雀跃,“我想早点见到爹娘。”
叶睿海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心里软了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 孩子的头发软软的,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却比同龄的皇子瘦了些。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轻轻递过去:“知道你早,给你带了桂花糕,你奶奶以前最爱的那家铺子做的,垫垫肚子。” 又从另一个锦袋里倒出五个小巧的金元宝,趁着递糕点的功夫,悄悄塞进叶浩晨的衣襟里,“这个你拿着,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旁身应急用。”
叶浩晨愣了愣,连忙摆手:“三爷爷,我不能要……”
“傻孩子,跟三爷爷客气什么?” 叶睿海按住他的手,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这是三爷爷给你的,不是给别人的。你在宫里过日子,手里多攥点东西,腰杆才能直一点。” 他知道这孩子在宫里受的委屈,也明白大哥开泰帝那点 “鳄鱼的眼泪”,不过是看在慈安皇后的面子上做的表面功夫,真要护着这孩子,还得靠自己多上心。
叶浩晨攥着怀里温热的金元宝,鼻尖微微发酸,小声道:“谢谢三爷爷,以后我有本事了,一定还您。”
“还什么?” 叶睿海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走,三爷爷带你进去。”
说着,他牵起叶浩晨的小手,大步走向宗人府大门。值守的护卫见是兖王,连忙躬身行礼,连查验手谕的流程都省了 —— 谁都知道,这位兖王是陛下唯一的弟弟,更是太宗皇帝特批不用去封地的 “闲王”,他人缘好,仁心重,连宗人府的人都敬他三分。
穿过几重回廊,空气里的压抑感渐渐浓了些。叶睿海指着不远处一间挂着 “静思院” 匾额的屋子,轻声道:“你爹娘就在里面,早早地就换了体面衣服等你了。你自己进去吧,三爷爷在外面等你,不打搅你们团聚。”
叶浩晨点点头,脚步却有些发颤。他走到那扇朱漆门前,手指碰上门环的瞬间,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天 —— 也是这样一扇门,父王被侍卫押着走进去,母妃哭着追在后面,他却被奶娘死死抱住,连一句 “爹” 都没能喊出口。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推开了门。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叶仲琛和雷氏正坐在窗边的木桌旁,两人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却梳着整齐的发髻,雷氏的鬓边还别着一朵用布绢做的小蓝花 —— 那是浩晨小时候最喜欢的颜色。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抬头,目光落在叶浩晨身上的瞬间,全都僵住了。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住了。没有说话,没有呼喊,只有三双眼睛,一点点泛红,再一点点蓄满泪水。
“爹…… 娘……” 叶浩晨的声音先碎了,他再也忍不住,朝着两人扑了过去。叶仲琛连忙起身,伸手接住儿子,手臂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 五年不见,孩子都长这么高了,眉眼间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却也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隐忍。雷氏也扑过来,抱住儿子的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浩晨的衣襟上:“我的儿…… 娘的浩晨……”
三人抱在一起,哭声在安静的屋子里蔓延开来。叶浩晨把这些年的委屈、思念全都倒了出来:“爹娘,我好想你们…… 奶奶走了…… 大哥护着我…… 三爷爷也疼我…… 我现在能去文华殿读书了,皇爷爷说以后我能住回雍王府……”
叶仲琛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沙哑得厉害:“是爹不好…… 是爹当年太冲动,连累了你和你娘……”
“不是的!” 雷氏连忙打断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你爹没错!他是为了守着北疆的百姓,是为了大燕!错的是那些怕匈奴的人!” 她知道丈夫这些年在宗人府里,心里最过意不去的就是连累了孩子,可她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 “罪人”。
叶浩晨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认真地说:“爹,我知道你是英雄!刘老师说,能护着百姓的,就是大英雄!”
叶仲琛一怔,刚想追问 “刘老师是谁”,就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 是宗人府的侍从,端着一屉热气腾腾的早餐进来了,有粥,有包子,还有一碟炒青菜,比宗人府平日里的伙食精致了不少。
“这是……” 叶仲琛有些疑惑。
侍从连忙躬身回话:“回雍主子,这是兖王殿下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说给主子和小世子补补身子。”
叶浩晨眼睛一亮,拉着叶仲琛的衣角说:“爹,三爷爷还给了我五个金元宝呢!” 说着就要从衣襟里掏出来。
叶仲琛连忙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用给爹,你自己留着。我和你娘在这儿,用不上钱,你拿着,在宫里也好有个应急。” 雷氏也点点头,伸手把浩晨抱到腿上,拿起一个肉包子,轻轻掰开放在嘴边吹了吹:“来,娘喂你吃,看看还合不合你小时候的口味。”
叶浩晨没有拒绝。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被娘喂过饭了,温热的包子咬在嘴里,肉汁的香味混着娘的体温,让他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这种寻常百姓家随处可见的温情,在他的童年里,却成了奢侈的念想。刘皓宇的意念在他脑海里轻轻叹息,带着难以掩饰的感动 —— 皇家的权力斗争再冷,也抵不过这骨肉相连的暖。
早餐过后,雷氏从床头的木箱里拿出一叠衣服,都是用粗布做的,有小袄,有长裤,还有几件小褂子,针脚细密,却明显有些不合身了。“这些都是娘这几年给你缝的,” 雷氏拿起一件小袄,贴在浩晨身上比了比,“娘不知道你长多快,只能按着记忆里的尺寸做,怕是穿不上了……”
“能穿上!” 叶浩晨连忙接过,紧紧抱在怀里,“我留着,等以后给我的孩子穿!”
一句话逗得叶仲琛和雷氏都笑了,眼泪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三人坐在屋里,从浩晨在文华殿的先生,聊到叶逸晨的功课,从宫里的四季,聊到北疆的风光,仿佛要把这五年错过的话,全都补回来。宗人府原本有 “探视不过一个时辰” 的规矩,可负责值守的护卫看着兖王站在门外,时不时朝着屋里望一眼,谁也不敢上前催促 —— 这位王爷的脾气他们知道,真要是惹急了,就算是陛下问责,他也敢顶着。
直到夕阳西下,宗人府的大门快要关了,叶浩晨才不得不起身离开。他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叶仲琛和雷氏站在门口,目光紧紧追着他的身影,雷氏的手还在轻轻挥着,嘴里念叨着 “下次早点来”“照顾好自己”。
叶浩晨走出很远,还能看到那两道身影站在门口,像两尊不肯倒下的雕像。
他不知道的是,叶睿海其实一直站在回廊的拐角处,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又看着浩晨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悄悄用袖子抹了抹眼角。他这辈子不爱权力,只盼着家里人能平安顺遂,可大哥的软弱,仲琛的冤屈,浩晨的委屈,桩桩件件都像石头压在他心上。“罢了,” 他轻声叹道,“有我在,总能护着这孩子多走几步。”
晚风掠过宗人府的高墙,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这一室一室的暖 —— 那是骨肉重逢的暖,是皇叔护犊的暖,也是这冰冷皇家里,最珍贵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