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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方的秋天依旧带着夏末的余温,但林晚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从北方带回来的寒气。那把刻着名字的手枪,那些未寄出的信,笔记本上挣扎的笔迹,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彻底摧毁了她经营三十年才获得的平静假象。

她试图重新融入原有的生活轨迹,但裂痕已经无法弥补。丈夫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巨大的变化,那种心不在焉,那种深藏的、无法触碰的悲伤,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几次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被她生硬地挡回后,温和的丈夫也选择了沉默,只是眼神里的担忧和困惑日益加深。

家里变得异常安静,以往偶尔的拌嘴和闲聊消失了,只剩下碗筷碰撞和电视节目的声音。连儿子打来的电话,她也接得心不在焉,常常答非所问。

她开始长时间地待在书房,锁上门。不是看书,只是对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发呆。有时半夜醒来,她会鬼使神差地打开抽屉,拿出那把用绒布包裹的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颤栗,却又像某种病态的慰藉。

她知道这样不对,近乎疯狂。可她控制不住。那个沉默了一生的男人,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她生命的后半程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将她炸得魂飞魄散,找不到归途。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三十年。那些看似安稳幸福的日子,是不是建立在一种无知的、甚至可耻的背叛之上?如果当年她再勇敢一点,如果她回头了,结局会不会不同?

这种想法折磨得她日夜不宁。

一天傍晚,丈夫终于忍不住,在她又一次对着窗外发呆、连他进门都没察觉时,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林晚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骤然回头,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警惕和一丝未及掩饰的痛苦。

丈夫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变成了受伤。“晚晚,”他声音干涩,“你到底怎么了?从北方回来之后,你就完全变了个人。那位于你而言,到底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林晚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词汇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战友?领导?恩人?这些词都无法定义那段深埋于黑土地下、沉默却震耳欲聋的过往。

“一个……故人。”她最终只能给出这样一个模糊到残忍的答案。

丈夫看着她,眼神复杂,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晚晚,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如果你遇到了难事,告诉我,我们一起扛。”

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恳,带着一如既往的包容。

可正是这种包容,像针一样刺穿着林晚的心。她无法将那段沉重到足以压垮现有一切的往事和盘托出,那对他不公平。

“没什么,”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疲惫,“只是年纪大了,想起些以前的事,心里有点难受。过段时间就好了。”

丈夫没有再逼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他默默地转身去了厨房,准备晚餐。

那晚,两人对坐吃饭,席间只有碗筷的轻响。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林晚知道,她正在亲手摧毁自己安稳的生活。但她无力阻止。那个名叫陆沉戈的男人,连同他沉默的一生,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绕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  *  *

几天后,林晚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归属地是北方那个城市。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指微微颤抖地按了接听。

“请问是林晚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而干练的男声。

“我是。您是哪位?”

“您好,林女士。我是军区干休所办公室的小李。很抱歉再次打扰您。关于陆沉戈将军的遗物移交,还有一些后续的手续需要完善,另外……我们在整理将军办公室遗留物品时,发现了一些可能与此相关的私人笔记,按照规定也需要一并处理。您看您是否方便再来一趟?或者我们通过保密渠道邮寄给您?”

私人笔记?还有?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过去。我亲自过去拿。”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恐惧和期待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隐隐觉得,这次或许能触及到更多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她几乎没有思考,立刻开始订票,收拾简单的行李。丈夫看着她忙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的忧虑更深了。

第二次北上,心情比第一次更加复杂和急切。火车呼啸着穿过原野,她毫无睡意,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脑子里纷乱如麻。

这一次,接待她的还是那个工作人员小李,但态度似乎比上次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同情?

手续很快办完。小李拿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这是在清理将军办公室一个锁着的抽屉夹层里发现的,应该是他早年的一些随笔和记录,不属于工作日志范畴,但内容……似乎与您有关联。按照规定,这类物品也应交给指定接收人。”

林晚接过档案袋,入手很薄。她强压下立刻打开的冲动,哑声问:“李同志,您……您接触陆将军多吗?他晚年……到底是什么样的?”

小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压低了些声音:“陆将军是干休所里最……特殊的老人。他几乎从不与人交往,沉默寡言,身体很不好,旧伤很多,但拒绝任何特殊照顾。他房间里最多的就是书和地图。有时候,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北方,一看就是一下午……我们都觉得,他心里好像压着很重很重的心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走之前一段时间,好像格外沉默,但精神似乎……又有些不一样。现在想来,他可能是在安排身后事吧。他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包括给您的这些东西。”

小李的话像一块块石头,投入林晚的心湖,激起层层痛苦的涟漪。

她谢过小李,拿着那个新的档案袋,几乎是逃离了干休所。

回到招待所,反锁上门。她深吸一口气,撕开了档案袋的封口。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纸张比笔记本里的更旧,字迹是更年轻些的陆沉戈,依旧钢劲,却似乎少了几分后期的冷硬,多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和偶尔流露的迷茫。

第一页,日期标注是1969年冬,正是她刚下乡不久的时候。

“新来一批知青。有个叫林晚的,南方来的,很瘦小,眼神干净,但藏着股不服输的劲。像荒原上突然冒出来的小野花,看着脆弱,生命力却强。……要注意他们的思想动态,尤其是这些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容易有消极情绪。(后面这句被重重划掉了)”

第二页,没有日期。 “暴雪。巡逻辑线回来,想到她会不会冻着。查寝时看到她躲在被窝里看一本外国诗,没收了。书很旧,她眼睛红得像兔子。……心里莫名烦躁。或许该找时间跟她谈谈,但不能软。(‘但不能软’四个字写得格外重)”

第三页,日期是1970年春。 “她病了,烧得厉害。挖了点草药,让卫生员送去。不敢自己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她是知青,我是排长,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下面划了重重的线)”

第四页,日期模糊。 “推荐名额……她应该去。她的世界不该困在这里。……那些闲话,可笑。必须压下去。”

第五页,只有一行字,墨迹深重,几乎划破纸张。 “她走了。很好。勿念。”

第六页,也是最后一页,是一张简单的、手绘的草图。画的是北大荒的地形,在其中一个点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旁边标注着两个字——“蒲公英”。看墨迹,似乎是后来添上去的。

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这些零散的、早年的笔记,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她通往他内心世界的第一道门缝。她看到了他的挣扎,他的克制,他那被铁律和职责紧紧束缚、却依然无法完全压抑的情感萌芽。

他并非生来就是那座沉默的冰山。他也曾有过犹豫,有过烦躁,有过想要“谈谈”的冲动,有过画下“蒲公英”的片刻柔软。

只是这一切,都被他用自己的手,一点点、艰难地、彻底地埋葬了。埋葬在他冷硬的外表之下,埋葬在那句冰冷的“走了就别回头”之后。

为了她能毫无牵挂地“走”,他亲手斩断了所有可能,将自己变成了她身后最坚固也最绝情的界碑。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混合着巨大的心痛、理解和一种几乎让她无法承受的震撼。

她终于明白,她所以为的沉默,不是无情,而是一场持续了一生的、极其惨烈的自我镇压。

而这场镇压的起点,远比她想象的更早。早在那本写满注解的诗集之前,早在那场暴风雪之前。

她抱着这几页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页,蜷缩在冰冷的房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次北上,她没有立刻离开。她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住了下来,租了一个短期的房子。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一切,来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每天都会去江边散步,看着滔滔江水,一去不回头。像时光,像命运,像他决绝的背影。

她开始尝试着,一点一点,将那些沉重的过往,写信告诉丈夫。不是全部,但不再是完全的隐瞒。她写那个年代,写北大荒,写一个严格却公正的排长,写他对知青们的帮助,写他的孤独离世,写自己内心的震撼与难过。

她写得很艰难,字斟句酌,常常写几句又撕掉。她不知道丈夫能否理解,但她必须尝试。她不能再独自背负这沉重的秘密,那对丈夫不公平,对他们婚姻是更大的伤害。

信寄出去了。她等待着审判。

同时,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她需要回去。回到北大荒,回到那个故事的起点。

不是短暂的停留,不是纪念馆的凭吊。

而是真正地,回去看看。

去看看那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土地,去看看那个他画下“蒲公英”的地方,去试着寻找,那沉默背后,是否还残留着一丝时代的回响,是否能安放她这迟到半生的、无处投递的缅怀与伤痛。

她知道,只有面对,才能真正地告别。

或者,真正地开始。

江风凛冽,吹动着她的衣角和发丝。

她望着北方,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那里,有她必须完成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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