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织善将空碗放进食盒。
幽幽的视线落在计康脸上。
不怒而威的目光,令计康身子一颤。
崔织善对于这个养子,素来尽心尽责。
尤其是课业,要求极严。
但今日,她眼中的严色慢慢褪去。
“康儿,先生交代的课业,你可完成了? ”
计康斯斯艾艾地答不出话,求助式地看向计寒。
计寒心疼地替他求情。
“大……嫂,大哥新丧,康儿心中悲痛。你宽容几日,康儿自会补上课业。 ”
想象中的拒绝没有到来。
崔织善微红眼眶附和。
“嗯,二叔说得对!康儿,母亲不逼你!”
计寒大吃一惊。
眉心紧紧蹙在一起。
母亲写给他的每一封家书,都说崔织善是个严母,但康儿的确被她教导得很好。
小小年纪,进退有度,有礼有节,已然考过了童生,假以时日,定能学有所成。
所以他才大胆为康儿说情,就是算准了崔织善的严格。
算准了她一定会拒绝。
但,她崔织善怎么敢?
竟当着他的面纵容康儿?
计寒面色逐渐阴郁。
崔织善面露痛色,伸手抚了抚计康的发顶。
“康儿,虽然你从此没了父亲,但我仍会待你如亲生。课业的事,我自会同先生解释。”
计康终于动情地喊了声:“母亲!”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面。
计寒反倒坐不住了。
慈母多败儿,崔织善这是当着他的面,养废康儿啊!
“不行!”
他断然拒绝。
“刚才是二叔错了,不该替你求情!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要想成就一番大业,必须下苦功才行。”
这话虽是说给计康听的,但,谴责的视线,却牢牢锁在崔织善身上。
计康委屈地瞥了眼计寒,失望地低下头道了声好。
崔织善耐心解释。
“二叔,康儿已经是童生,先生也赞他学问出众,耽误几日不打紧。这孩子够苦了,小小年纪没了父亲……我实在不忍心逼他吃苦。”
说着说着,她低头哭泣起来。
计寒心烦意乱,崔织善口口声声康儿没了父亲,这不是诅咒他吗?
她就这么盼自己死?!
崔织善哭得梨花带雨。
“康儿,崔家学堂咱们不去了吧,你日日在母亲跟前读书,我也好放心! ”
母子俩抱头痛哭。
计寒气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怒火冲口而出的一瞬间,计容拉了他一把,微微摇摇头。
他顿时清醒过来,自己如今是计寒!
这个认识,对他犹如当头棒喝。
仿佛这时才发现,眼前这对母子,再不是他的妻儿。
他顿感忐忑。
当初以恩情裹挟崔太傅,就是为子孙计,希望他们能摆脱武将的命运,弃武从文。
入崔氏学堂,跟随太傅学习的好机会,怎肯放弃?
他最后瞥了眼计康,忍痛开口。
“是我想岔了,大嫂说得对。但,崔家学堂,必须上!”
院外,莲香打着伞,焦急得等着崔织善出来。
远远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淋着雨来了。
莲香立刻打伞迎了上去。
一走出屋子,崔织善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强忍厌恶,任由计康像往常一样牵住她的手。
耐着性子开口。
“康儿,往日是母亲过于严苛,母亲向你道歉!往后,你想要什么、做什么,只管同母亲说。”
计康到底年纪小,一听这话,眸色大亮。
“真的?母亲不骗我?”
“嗯,不骗你!”
“母亲真好,我想要一套端砚,崔家大哥哥有,我也要。”
“好,母亲明儿就准备。”
计康高兴地一蹦三丈高。
这套端砚他要了多少回,母亲就是不肯。
说他还小,不必用那么好的物件。
哼,凭什么旁人能用,他不能?
他偏要!!!
哈哈!
还是父亲聪明!!!
死得巧、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父亲一死,母亲态度立刻软化。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父亲早点去死!
莲香面带急色地迎了上来。
“老太太真是的! 二爷喝醉了,凭什么让您送醉酒汤? 偏偏赶上这么大的雨,您好不容易退烧,这要是淋了雨再发起来,可怎么得了?”
大爷身死的消息传到京城,崔织善惊痛,当场晕倒。
醒来后大病一场,连日高烧不退。
亏得崔大爷日日派太医来瞧,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崔织善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吩咐她送计康回去。
看着莲香远去的背影,她瘦削的肩膀垮了下来。
哪怕下定决心舍弃,但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会痛。
四年的付出,全喂了狗!
计凛诈死成计寒。
计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把她当傻子一样欺骗。
雨幕顺着伞骨,打在她脸上、身上,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大雨滂沱的黑暗里,她任由眼泪哗哗地流。
她想到娘亲早逝的不甘,大哥隐忍的屈辱,自己牺牲的委屈……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展露自己的脆弱。
从此,她再也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掉一滴泪。
她,终于能做回自己了。
崔织善冒着大雨回到院子。
莲玉见她浑身湿透,大惊失色,赶紧给她擦拭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衫。
一切收拾妥当。
织善来到书案前,从书册的最底下抽出一封信。
泛黄的信纸上,力透纸背地写着五个字“不许嫁,等我”!
“咕咕,咕咕,咕咕……”
信鸽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她调头看去,一双黄豆大的小眼睛正期盼地看着她。
这小东西,来了四年,也,等了她四年!
织善没再说什么,吩咐莲玉研墨。
风雨交加,窗棱被打得吱吱作响。
手中的笔, 似有千斤重,迟迟落不下去。
突然,大雨的哗哗声中,响起莲香撕心裂肺的声音。
“大奶奶,出大事了!
府外跪了位妇人,一身孝服,要以未亡人的身份,殉葬大爷!
老太太急怒攻心晕了。
二爷,让您去一次。 ”
莲香的声音似一道催令符。
崔织善握笔的手猛地一紧,眼里再无半点迟疑。
在摊开的宣纸上,慎重其事地写下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