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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晨雾如纱,尚未散尽,阿杰已蹲在河滩上。

他手中紧攥陈三那柄旧锤。锤头比拳头还大,木柄早被汗水浸得油亮,握上去沉甸甸地下坠。他弓着背,目光在湿漉漉的石滩上仔细逡巡。

捡起一块,掂量,指腹摩挲石纹。再用锤头轻轻一磕。

“噗。”声音闷浊。扔了。又捡一块,青灰色,边缘锋利。锤头轻点,“嗒”,一声脆响。指腹按上去,又硬又糙,硌得生疼。他摇摇头,再次丢开。

滩上石头成千上万,灰的、褐的、带条纹的、生苔藓的……在他眼中,似乎都差不多。陈三那句“闭着眼都能挑出来”,此刻遥远得像一个笑话。

茧的刻度

日头攀上河岸时,阿杰的虎口已磨得通红。汗珠沿额角滚进眼里,刺得生疼。他甩甩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掌心——火辣辣的,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他不服气,咬紧牙又拾起一块扁石。形状规整,灰白底色,嵌几道深褐纹路。锤头轻敲,“叩”,声音清亮。他小心将它放进脚边的藤筐。筐底,终于有了第一块他以为“合格”的石头。

晌午日头毒辣,河滩如蒸笼。阿杰的褂子湿透,紧贴后背。汗水蛰着虎口嫩肉,水泡破了,淌出混着血水的黏液,黏在锤柄上。每握紧一次,都像攥着烙铁。

筐里的石头渐渐多起来,形状各异。筐沿硌在腰际,沉甸甸的,压得他直不起身。

傍晚收工,他将藤筐拖到陈三后院。陈三没说话,只走过来,随手拿起筐里一块石头。他并不急着看,而是先在掌心掂了掂,然后五指收拢,感受片刻,再用指节叩击石面两三处不同位置,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差异。

最后,他才将石头递还给阿杰,摇了摇头。

他又拿起另一块,重复同样的动作:掂、握、叩、听。然后,将石头轻轻抛回筐中。

第三块,他做完这一套动作后,将石头在手中翻转一圈,用拇指肚反复摩挲一处锋利的边角,随后也抛回筐中。

十几块石头,他如此这般一一过手。最后,他只从筐底拣出三四块,放到一旁。对其余石头,未置一词。

阿杰望着那堆被淘汰的“心血”,肩膀垮了下去。

陈三拿起他那柄沾满血汗的锤子,指肚摩挲锤头上那几道被石头咬出的凹痕。他拉过阿杰的手,将他那血肉模糊的掌心,按在冰凉的锤头凹痕上。

一股刺痛的凉意,激得阿杰一哆嗦。

“疼吗?”陈三问,目光却落在那些凹痕上。

阿杰摊开火辣辣的掌心。

“疼,就记住这疼。”陈三的声音如河底石子滚动,“是石头在告诉你它的脾气。等这疼钻透了皮肉,钻进了骨头里,等你手上的茧厚得感觉不到这疼了——”

他松开手,指了指脚下的河滩。

“——你才算……踩进了它的地界。”

日子在河滩哗啦声与锤头叮咚声中流淌。阿杰手上的血泡结了痂,痂脱了,新肉磨红、磨破,再结更厚的茧。藤筐渐渐沉得他需要咬紧牙关才能拖动,陈三从那筐里抛回的石头,也一日少过一日。

他不再教阿杰如何去“听”,只是偶尔在阿杰挑出一块“发糠”石料时,会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拿起那块石头,塞回阿杰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去感受石面某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酥松感,或是握着他的手,用锤头以一个特定角度轻敲,让他用臂骨去感受那传导过来的、异样的虚浮震颤。

阿杰学得慢。他常常需要反复摩挲,反复敲击,才能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错误的触感。每当他终于分辨出一块“败石”,他并不气馁,只是将那石头在掌心用力攥一下,仿佛要将那错误的触感烙进记忆里,然后扬手,狠狠将它扔回河中,听着那“扑通”一声,像是把一次失败彻底埋葬。

淤泥下的毒牙

这天下午,阿杰在河滩一处回水湾的淤泥里摸索。脚陷又软又凉的淤泥,水淹至小腿。他弯腰探摸,指尖触到一块硬物。抠出,水一冲,通体乌黑,沉甸甸压手。形状不规整,表面却异常光滑,如某种兽类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阿杰心头一跳。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河滩之石,多为圆、扁,色泽灰褐青黄。此石又沉又硬,入手竟刺骨冰凉!

他兴奋地捧至岸边,以河水冲净。黑如凝墨。刚离水,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混杂土腥的怪味隐隐散开。他忍不住举锤,轻轻一敲。

“铛——!”

声如闷钟,一股震荡直冲颅顶,耳道瞬间灌满尖锐嗡鸣。一股浓烈铁锈与腐朽土腥的气味猛地炸开!

声波如冰冷铁锥,自他握锤的手腕直钻而入,震得牙关发酸。鼻腔中铁锈土腥骤然浓稠,如有实体,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捂紧他的口鼻,令他瞬间屏息。

好东西!阿杰心中狂喜。此石比寻常鹅卵石重得多,也硬得多!他小心翼翼将这块“宝贝”放入藤筐,特意与其他石隔开。傍晚收工,他几乎一路小跑将筐拖回院里。

“师傅!您瞧!”阿杰迫不及待捧出黑石,献宝似的递到陈三眼前,“淤泥里挖的!多重!多硬!”

陈三正低头清理工具,闻声抬眼。目光触及黑石瞬间,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皱纹猛地绷紧,如被寒风掠过。

他缓缓放下家伙,伸手接过。石头入手,并非沉手,而是一种冰凉刺骨、仿佛能吸走掌心所有热气的死沉。

他没有看阿杰,指腹一遍遍摩挲过黑石表面,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哎……”他喉间滚出一声极沉、极缓的叹息,像一块巨石坠入深潭。“孩子,你只馋它一身硬骨头……就没闻见,它骨缝里透出来的那股子……锈血和烂泥的腥气?”

“腥气?”阿杰怔住,凑近嗅了嗅,只有泥土和水的味道,“没有啊!它就是……比青石还实在!”

“实在?”陈三嘴角扯出一丝近乎痛苦的纹路,“压手的,不一定是实在货,也可能是索命的秤砣。”他猛地攥紧黑石,枯瘦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一条冰冷毒蛇的头颅!

“有些东西,便宜得吓人,那不是捡了宝,是……撞了鬼!”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阿杰从未听过的、浸透了后怕的寒意。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高扬,用尽全身残存的、压抑的力气,将黑石狠狠砸向旁边那块半人高的青石!

“砰——!!”

一声绝非石头碰撞的闷响炸开!更像是朽木断裂,又像是枯骨粉碎!

断面处,触目惊心!内里根本不是实心,而是布满蛛网般密布、如腐败血管般纠缠鼓胀的暗红纹路!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铁锈与腐烂腥甜的气味瞬间弥漫!暗红纹路深处,正缓缓渗出粘稠如胶、色泽暗沉如淤血的锈水!

那气味像一只冰冷、布满铁锈的手,猛地扼住阿杰喉咙,令他瞬间窒息,胃里翻江倒海。这不再是河滩熟悉的泥腥或水草清气,而是一种钻入鼻腔、直冲天灵、带着死亡气息的腐朽恶臭。

他甚至觉得舌尖尝到一股诡异的腥甜,仿佛锈毒已借空气沾染味蕾。方才触摸黑石时那沉甸冷硬的“宝气”,此刻全化作钻入骨髓的阴寒与恶心。

阿杰被这骇象惊得胃部痉挛,倒退一步,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仿佛已见整堵墙自这块毒石处崩塌、流脓、吞噬人命的景象!

“看清了吗?!”陈三指着那腐朽流脓的内核,声音发颤,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恐惧——那恐惧非出想象,而是源于记忆深处某些被刻意掩埋的碎片:是多年前某位老师兄自西山矿带回的半块类似样本,也是这般内里腐坏。

那位师兄研探数月后,咳出的痰都带铁锈色,不久人便没了。工造司对此讳莫如深。自那以后,此类石成了他心中绝不可碰的禁忌。“它外冷硬如铁,沉重压手,瞧着是宝!可内里,早被这锈毒蛀空!雨水一泡,潮气一浸,或砌进湿墙……”

他做了个崩塌的手势,“它便从内里烂掉!崩开!带周围所有石头,一齐塌!要人命!这就是西山矿坑早年封井的祸根!是工造司明令禁用的‘蚀骨黑石’!”

陈三捡起那半块裂开的黑石,不由分说,猛地塞进阿杰冰冷僵硬的手里。那暗红如血管的纹路、那粘稠渗出的锈水,瞬间像活物般,顺着指尖钻入骨髓,冻僵了阿杰的血液。

陈三枯瘦的手指死死钳着阿杰的手腕,逼他攥紧那半块毒石。老人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不断渗出锈脓的断面,嗓音嘶哑,像钝刀刮过青石:

“河滩上摸石头,眼要毒,心更要稳!贪它一分便宜,馋它一寸光华——”陈三的目光冷得像腊月河底的冰,“只要里头藏着一丝‘不对劲’,闻着一丁点‘邪味儿’……”

他猛地将阿杰的手连同那石头狠狠掼向地面!

“——撒手!头也别回!!”

“否则!”陈三的咆哮炸开,“它就是埋在你墙根下、日夜啃你骨头的白蚁!是钻进你地基里、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烂疮!”

阿杰浑身一颤,掌心那锈脓的粘腻感挥之不去。眼前猛地闪过——

邵寒指间漏下的金粉,刺目如毒蛇的鳞片;

邵寒腰间那块深色沉牌,在阴影里沉默如墓碑;

幕僚那句被风吹散的耳语,此刻如同惊雷劈入脑海:“……西山……封井的毒……锈毒……蚀骨烂墙……”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被手中这块流脓的黑石,粘合成了一个冰冷、恐怖、完整的真相。

阿杰僵硬地握着那半块冰冷、散发死亡气息的黑石,沉默不语。他注视断面暗红纹路与粘稠锈水。良久,他走到河边,奋力挥臂,将半块毒石掷进河心深处。

水花溅起,复归平静。望着荡开的涟漪,他忽想起,这河的上游,似乎正通往那座被官家封禁多年的西山矿脉。一股莫名寒意顺脊爬上。

他弯腰拾起锤子,又蹲回河滩上。目光扫过万千卵石,第一次感到脚下这片熟悉的河滩,每一寸淤泥下都可能蛰伏着致命的未知。邵寒工坊那流光溢彩的墙影,在他眼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流脓的暗红色泽。

不远处,河对岸高坡上,一个披黑氅的魁梧身影(雷爷)勒马驻足,沉默望了一眼陈三的小院,又瞥向底下河滩,鼻中发出一声极轻、意味不明的哼声,随即拨转马头,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石头的道道,竟如此险恶深沉。而这险恶,似乎正与那座辉煌的凤凰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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